那一声“瑶瑶”,如同尖针刺入鼓膜。我猛地一颤,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残留的本能反应,而非“我”的意志,用力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没……没事了。”
苏怡瑶的母亲伸出双手,把我的右手覆住,温热的掌心轻柔地抚摩着。说实话,她比照片上还要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和林老师差不多大。眉眼间甚至有几丝少女气息,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我根本想不到她有个18岁的女儿。
她父亲则紧张地前倾了一下身体,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紧绷:“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们关切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昨晚记下的关于苏怡瑶的信息碎片——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压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尖叫:不能露馅!不能让他们察觉女儿身体里的异样!必须说点什么!
恐慌像藤蔓绞紧心脏,反而在极致的压力下挤压出一丝扭曲的“清醒”。我强迫自己再次摇头,动作比刚才更轻缓,同时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脸部肌肉僵硬,这个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好……好多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是苏怡瑶那特有的、带着点软糯的声线,此刻却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头……还有点疼,但比昨天好多了。” 我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目光在父母焦灼的脸上快速扫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还记得我们是谁吗?”苏怡瑶的母亲终于问出了这个我最怕的问题。
“我……”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努力回忆的迟疑,“我记得……我叫苏怡瑶……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在背叛真正的自己,都带着沉甸甸的负罪感。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零点一秒。
苏怡瑶的母亲望着我,笑了一下,紧接着,眼泪又突然间涌了出来。她急忙松开我的手去擦眼睛:“哎呀,你看我,又哭又笑的。像个傻子一样。”
身边的丈夫就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立刻递过纸巾给老婆。他紧锁的眉头也瞬间松开了大半,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缓。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回了椅背,虽然眼神深处那抹审视并未完全消散,但被一种巨大的宽慰所覆盖。“好,好!记得就好!名字记得,爸爸妈妈记得,这就好!”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长途奔波和巨大担忧后骤然放松的虚脱感。
林老师的声音适时地从父母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温和:“苏怡瑶同学,感觉好点就好。这位是施老师,我们学院的辅导员。” 他侧身让开一点,露出一直安静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年轻女性。
施老师看起来比林老师年轻几岁,约莫二十七八的样子,穿着合身的浅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气质温婉干练。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微笑,朝我点了点头:“苏同学你好,我是施小楠。其实我们应该见过,不过没关系,你再休息休息可能就想起来了。林老师考虑得很周到,想着有些生活上的事情,可能女孩子之间交流会更方便一些,所以让我也过来看看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我连忙也对她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干涩的“谢谢施老师”。
苏怡瑶的父亲转向两位老师,脸上是真诚的感激:“林老师,施老师,太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第一时间通知我们,还一直陪着孩子。” 他的目光扫过林老师身上那件略显老气的深色Polo衫,显然老师们也来得匆忙。“瑶瑶这孩子……唉,我们了解她的情况,不会怪学校的。”
母亲也擦了擦眼角,接话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无奈的疼惜:“是啊,这孩子从小身体底子就弱,随我,有点低血糖的老毛病。以前在高中也晕倒过两次,一次是在课间操,一次是考试太紧张了……唉,就是没想到刚上大学军训又……” 她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瑶瑶,以后千万不能硬撑,感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跟老师说,知道吗?身体最重要!”
低血糖,这个林老师之前也说过。但之前已经晕倒过几次?这些信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空白的“苏怡瑶记忆库”里激不起任何涟漪,却清晰地勾勒出这具身体脆弱的一面。难怪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那么瘦弱。我顺从地、带着点茫然地点点头:“嗯,知道了。”我本来想叫声“妈”,但字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细框眼镜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推着病历车的年轻护士。他目光扫过病房里略显拥挤的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苏怡瑶?醒了?感觉怎么样?” 医生的声音平稳专业,目光锐利地观察着我的气色和精神状态。看上去他就是我的主治医生,但我并没见过他。可能给我(给苏怡瑶?)做检查的时候,我还没醒过来。
“王医生,”林老师立刻介绍,“这是苏怡瑶的父母,刚从成都赶过来。”
父母连忙站起身,急切地看向医生。王医生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我身上:“头痛有缓解吗?眩晕感呢?恶心还有吗?”
我努力感受着身体的状态,如实回答:“头……还有点闷痛,一阵一阵的。不怎么晕了,恶心也好多了。” 身体的反馈是真实的,头痛虽然持续,但那种天旋地转的恶心感确实减轻了不少。
王医生走近床边,拿出小手电筒:“眼睛看着光,别躲。” 强光刺入瞳孔,我下意识地想闭眼,又强行忍住。他仔细检查了我的瞳孔反应,又让我做了简单的眼球追踪动作。
“嗯,瞳孔反应正常,眼动也没问题。” 他收起手电筒,示意我伸出双手,又让我做了几个简单的肢体协调动作。我的动作有些笨拙迟缓,一部分是伤后的虚弱,另一部分则源于对这具身体的生疏操控感。
“肌力看着还行,就是反应稍慢点,可能是虚弱加脑震荡影响。” 王医生记录着,眉头微微蹙起,“苏怡瑶,你现在能记起多少事情?比如,怎么受伤的?受伤前在做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又是我最怕的问题。我垂下眼帘,避开医生审视的目光,也避开父母瞬间又紧张起来的眼神,用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声音放得很低,带着努力回忆的迟疑:“我……记得我叫苏怡瑶,记得爸爸妈妈……也记得林老师和施老师是老师……但……怎么受伤的……还有之前军训的事……还有高中……好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想不太清楚……” 我刻意强调了“模模糊糊”、“想不太清楚”,为可能的漏洞留下余地。
王医生专注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病历夹的硬壳边缘,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病房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医生的判断。
“嗯……” 他沉吟片刻,推了推眼镜,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从你描述的失忆情况来看,有点特殊。典型的脑震荡后逆行性遗忘(retrograde amnesia),通常是对受伤前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或缺失,像你这种连自己名字和父母都短暂遗忘的情况虽然也有,但相对少见。而且,一般来说,这种记忆障碍在受伤后24到48小时内会开始恢复,尤其是对自身身份和亲近人物的记忆,恢复得相对较快。”
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我:“名字和父母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语气里带着探究。
我心脏骤然收紧,硬着头皮点头:“呃……是……昨天晚上吧。” 这话半真半假,苏怡瑶父母的样子确实是晚上看手机时记住的,至于是不是‘想起来’的则另说了。而且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她爸妈叫什么名字,她手机里的联系人姓名只写了“爸”和“妈”。
王医生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这恢复过程……似乎有点跳跃和不连续。” 他转向忧心忡忡的父母和林老师,“而且,她对更久远记忆的缺失程度,结合她目前的身体反应(他指了指我刚才做动作时的迟缓),比预想的要重一些。昨天CT排除了颅内出血和结构性损伤,这是好事。但有时候,一些更细微的神经功能影响,或者记忆环路(memory circuits)的暂时性功能障碍,未必能在急性期的CT上完全显现。”
父母的脸瞬间又白了。母亲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声音发颤:“大夫,这……这是什么意思?瑶瑶……”
“别太紧张,”王医生安抚道,但语气并未放松,“我的意思是,苏怡瑶目前的症状表现,比单纯的轻度脑震荡要复杂一点。为了更全面地评估她的大脑功能,尤其是记忆相关区域的情况,我建议再做一次更详细的脑部检查。”
“还要做检查?”父亲的声音透着焦虑,“做什么检查?”
“脑电图(EEG)。”王医生解释,“EEG可以捕捉脑电活动,看看有没有异常的放电,尤其是在记忆相关区域。”
做检查?脑电图?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像一道微弱却刺目的光,骤然刺破了我心中那沉重如铁的绝望和迷茫。一丝极其渺茫、却又无法抑制的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猛地从心底深处钻了出来。
也许……真的能检查出什么?检查出这具身体里意识与身份不匹配的异常?检查出那个“真正的我”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即使希望渺茫得近乎荒诞,但在无边无际的身份迷失中,这已是唯一可能指向答案的路径。
“……那就做做吧。”苏怡瑶的母亲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我,但并未征求我的意见。当然,我也没有理由反对。只是,就算真的检查出了什么问题,又能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