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电图检查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廉价塑料和过期胶水的混合气味,令人喉头发紧。我躺在窄窄的检查床上,身下的硬质床单摩擦着病号服粗糙的布料,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真实存在。
“放松,小姑娘,头稍微抬起来一点。”戴着口罩的年轻技师声音闷闷的,动作却不容置疑。她熟练地将我的长发从颈后拢起,那感觉像被陌生的手触碰了某种私密的物品,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头发真长啊,得先给你扎起来固定好,不然电极贴不牢。”
她拿出几条粗糙的橡皮筋和几个塑料夹子,动作麻利地将我的头发分区、拧紧、固定。头皮被拉扯的痛感尖锐而清晰,每一缕发丝被强制归拢都像是身体自主权被进一步剥夺。我被迫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刺目的光晕,感觉自己像一件正在被精心准备、待价而沽的物品,即将被贴上标签,接受某种终极的窥探。长发被高高束起,又用夹子固定成几个丑陋的鼓包,整个头颅暴露无遗,脆弱得不堪一击。
技师拿起一个装着透明凝胶的大号金属注射器,冰冷的尖端毫无预警地抵上我的额角。我猛地一缩,后背撞在坚硬的床板上。
“别动!”技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这是导电膏,必须涂的。有点凉,忍一下。”
那何止是“有点凉”?粘稠、滑腻、带着强烈化学气味的凝胶,如同活物般被挤压出来,一股脑地涂抹在我的头皮上。冰凉的感觉瞬间穿透皮肤,渗入颅骨,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紧接着,是更多、更广的涂抹。技师的手指裹着一次性手套,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那湿滑粘腻的东西从发际线开始,沿着分好的发区,一圈圈、一道道地涂满整个头顶。凝胶顺着皮肤往下滑,冰凉地渗入耳朵边缘、脖颈,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污秽感。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填满发根,粘住每一缕侥幸逃脱束缚的碎发,整个头皮像是被裹进了一层冰冷、粘稠、散发着异味的塑料薄膜里,沉重而窒息。苏怡瑶这头柔顺的长发,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被凝胶死死地粘在头皮上,牵扯着每一根神经。
“好了,现在贴电极。”技师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机械。她拿起一个连接着细导线的、硬币大小的金属圆片——电极,毫不犹豫地按在涂满凝胶的皮肤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又是一抖。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这样的冰冷圆片,如同异形的吸盘,被精准地定位、按压在我的头颅各处。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凝胶被挤压的粘腻声响,以及一种被强行钉入异物的侵入感。技师的动作很快,但每一次电极的落下,都像是一次微小的电击,提醒着我大脑正被外部仪器严密监控的事实。导线像纠缠的蛇,垂落下来,最终汇聚连接到一个闪烁着指示灯的黑色主机上。我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个布满触手的怪物,沉重得无法转动。
“好了,保持安静,尽量放松,但别睡着。”技师说完,退到仪器后面,按下了启动键。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指示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检查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单调噪音和我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我僵直地躺着,全身的肌肉都因为紧张和不适而紧绷着。涂满凝胶的头皮又冷又痒,电极的压迫感持续不断。最可怕的是那种等待被“解读”的感觉——仿佛我所有的秘密,那个关于“我是谁”的巨大困惑,都将在这冰冷的仪器下无所遁形。时间在粘腻的冰冷感和无声的嗡鸣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技师终于走过来,开始拔除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电极。金属圆片离开皮肤时,带起凝胶粘连的轻微“啵”声,留下一个个冰冷的、带着粘液的圆印。接着是更痛苦的环节——清理头发上厚厚的凝胶。她用沾满酒精的棉球粗暴地擦拭着,浓烈的酒精味混合着凝胶的化学气味直冲鼻腔,刺激得我几乎流泪。头发被反复揉搓、拉扯,湿漉漉、粘乎乎地贴在脸上、脖子上。整个过程漫长而屈辱,当我终于顶着一头湿冷、散发着浓烈酒精和化学气味、打结成一团的乱发,被允许坐起来时,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席卷全身。身体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隐秘的酷刑,精神更是被那无孔不入的窥探感折磨得摇摇欲坠。
回到病房没多久,房门就再一次被打开。王医生在门口和苏怡瑶的父母说了几句话,然后一个人拿着报告单走了进来关上了门。
现在是下午,之前左床的中年妇女已经出院了,右床的奶奶好像也是去做什么检查了,现在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已经给你爸妈看过检查报告了,”他在床边坐下来,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凝重,“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我跟他们说我想单独和你聊聊。从脑电图的波形来看……还是存在一些不太典型的表现。”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来了!会是那个异常吗?那个能证明“我”存在的证据?
“主要问题在于α波和γ波活动的比例关系,”王医生指着报告单上那些我看不懂的曲线和数字,“γ波通常与高阶认知功能,比如注意、记忆、意识绑定有关,而α波则更多出现在放松、闭眼的静息状态。你的γ波活动相对减弱,α波活动则显得偏高且不够稳定,这种比例关系在脑震荡恢复期并不算常见模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更深的探究:“这种波形特征,有时候会和认知功能上的某些……特殊体验相关联。苏怡瑶,”他的语气变得格外专注,“除了头痛和记忆缺失,你还有没有其他感觉?任何你觉得‘不对劲’、‘不寻常’的地方?任何感觉都可以说,不用顾虑,这对判断你的情况很重要。”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说?还是不说?那个荒谬绝伦、却是我唯一确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