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恐慌和一丝微弱的、近乎绝望的希望在我心中激烈交战。也许……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被科学“看见”的机会？
我垂下眼帘，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干涩得发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
“我……有一种感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我强迫自己继续，“很强烈……感觉……感觉‘我’不是我……不是苏怡瑶……好像……好像这身体里的……是……是另外一个人……”
最后一个字艰难地吐出，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立刻低下头，不敢去看王医生的反应。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王医生的椅子响了一下。他追问道：“这种感觉很清晰吗？是从醒来就一直存在？是对整个身体的陌生感？还是对某些身份信息的排斥？具体描述一下！”
我抬起头，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近乎兴奋的、研究者发现新线索的专注光芒。
他的反应让我愣住了。没有质疑，没有否定，只有纯粹的专业探究。这反而让我更加混乱。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种根深蒂固的疏离感——操控身体如同操纵机器，对“苏怡瑶”这个名字毫无认同，对镜中影像的完全陌生，甚至对生理反应的强烈排斥……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剥开自己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审视之下。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王医生喃喃自语，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报告单的边缘，“躯体失认（Asomatognosia）？或者更倾向于人格解体（Depersonalization）和现实解体（Derealization）？这和解离性身份障碍（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DID）的某些早期或创伤后表现有重叠之处，但结合脑外伤史，又更像是器质性因素导致的解离状态（Dissociation）……”
“解离症状？”我猛地抬起头，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难道……难道我所有的“灵魂穿越”感觉，真的只是苏怡瑶大脑受伤后产生的一种人格分裂？是她的意识为了保护自己，分裂出了一个不认同身体的“新我”？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如坠冰窟，比之前的绝望更加寒冷彻骨。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正的我”又是谁？我坚持的“男性意识”难道只是一个病态的幻影？
“对，解离。”王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在遭受重大创伤或压力时，意识、记忆、身份或对环境的感知会出现断裂或分离。你感觉‘自己不是自己’，正是典型的解离体验之一，尤其是人格解体感。结合你异常的脑电图表现，很可能是这次头部创伤，干扰了大脑中负责整合自我感知和身体图式（Body Schema）的特定神经网络，导致你产生了这种强烈的‘异己感’。”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其实，从科研角度，我非常想再给你做一个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它能更直观地观察大脑在静息状态和任务状态下的活动模式，看看那些与自我认知、身体所有权相关的脑区，比如后顶叶皮层（Posterior Parietal Cortex）、颞顶联合区（Temporo-Parietal Junction），是否出现了功能性连接异常或者激活不足。可惜……”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这种大型设备我们医院暂时没有配备。就算有，以科研名义申请使用流程也很复杂，需要伦理委员会审批，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况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也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封闭的扫描仪里，更别说还需要配合完成特定的认知任务。最重要的是，你爸妈应该也希望孩子早点出院静养吧？”
我一时无言。
王医生温和地说：“苏怡瑶，别太担心。虽然你的失忆症状和这种解离感确实比普通脑震荡复杂一些，但目前看来，并没有发现器质性的严重损伤。CT和脑电图都排除了最危险的情况。这种认知上的混乱和疏离感，很可能是大脑在创伤后的暂时性‘混乱’。神经系统的可塑性很强，你需要的是时间、充分的休息和安全感。回去后静养，保持情绪稳定，避免剧烈活动和过度思考。绝大多数情况下，随着身体康复，大脑自我修复，这些感觉会慢慢淡化、消失的。如果出院后症状持续没有改善，或者出现新的问题，比如剧烈头痛、呕吐、肢体麻木无力，一定要立刻回来复诊。”
“解离症状……”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套回我的脖子上。王医生专业而合理的解释，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异常被发现”的微弱火苗。难道一切真的只是创伤后的大脑故障？那个固执的“我是男人”的念头，仅仅是一个破碎意识产生的荒诞幻觉？巨大的困惑和自我怀疑如同沼泽，将我更深地拖入泥淖。
王医生站起来，打开病房门，父母马上又出现在门口。他交代了一些出院后的注意事项和用药说明，最终拍板：“再观察一晚，补充点营养，明天上午没什么特殊情况就可以办出院了。当然，出院之后要按时服药，也要注意吃饭，尤其是补充糖分和营养，毕竟脑震荡的起因是血糖水平低，你太瘦了。”
他走后，我才发现林老师和施老师也在。四个人走进病房，母亲立刻提出：“林老师，那我们想带苏怡瑶回成都休养一段时间……”
“这个……”父亲和林老师几乎同时开口，两人对视一眼。林老师斟酌着说道：“苏怡瑶同学现在刚经历脑外伤，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长途飞行，气压变化、旅途劳顿，对她恢复可能反而不利。而且新学期刚开始，虽然耽误了军训，但正式的课程还没落下。留在学校环境相对熟悉，有老师和同学就近照顾，生活节奏也规律些，可能更有利于她身心恢复和后续融入学习。”
父亲也点头附和：“林老师说得在理。瑶瑶现在需要的是稳定。来回折腾反而不好。单位马上要做材料测试了，有几个技术上的坎得我亲自盯着，下面的人假期都在实验室待命呢，我再请假怕是……”他看向妻子，带着安抚，“这样嘛，你先留在上海，陪瑶瑶几天，确定她出院后适应了，没什么大碍了再回去？我今天晚上先回成都，你等过几天……干脆过了中秋节再走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