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着病床上眼神依旧茫然的“女儿”,又看了看丈夫和林老师,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那妈妈就在上海多陪你几天。”
两位老师互相看了一眼。林老师说:“那……有事随时联系。”施老师说:“明天出院的时候,我再来接你。”
父亲多留了一会儿,确认回成都的机票买好后也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晚饭送来了,我机械地吃着一如既往寡淡无味的住院餐。见我实在没胃口,母亲也只是象征性地劝了几句,可能苏怡瑶平时本来就吃得少,她也习惯了。
白天的喧嚣和医生的诊断带来的冲击余波未平,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大概是因为和家人相处了一天,早上那种慌张的、做贼一样的感觉已然淡去,和母亲相处时虽然大部分时间默默无言,但已不再觉得局促。然而,另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生理问题却随着寂静的降临而浮现——浑身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头发虽然清理过,但残留的酒精和凝胶气味混合着汗味,依旧萦绕在鼻尖。病号服下的皮肤,仿佛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污垢,瘙痒和不适感一阵阵传来。
洗澡。这个念头再次顽固地冒了出来,带着比昨天更强烈的生理需求和更深重的心理抗拒。
王医生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解离症状……”“大脑暂时的混乱……”如果这具身体就是“我”的,如果“苏怡瑶”只是我的大脑在受伤后无法正确整合的身份,那我抗拒清洗它、触碰它,岂不是病态的延续?这种抗拒本身,难道就是需要克服的“症状”?这个想法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原本坚固的自我认知壁垒,带来一阵动摇的剧痛。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时,母亲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瑶瑶?”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突然意识到,难道我已经接受自己是苏怡瑶这件事了?已经对这个名字有反应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细致和担忧:“昨天……还有今天……是不是都没洗过澡?身上是不是很不舒服?”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母亲动作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帮我理一下鬓边汗湿的碎发。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皮肤的瞬间,我像触电般猛地往后一缩,避开了。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受伤和更深的忧虑,但她很快掩饰过去,声音放得更柔:“你看你,头发都汗湿了,贴着脖子多难受。这样睡不好,也容易着凉。”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坚定,“妈妈帮你擦擦身子吧?或者……简单冲洗一下?你现在这样,自己去洗我也不放心。”
帮我……洗澡?!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炸响,这比我自己去洗更恐怖百倍!让她触碰这具我自己尚且无法直视和接受的陌生身体?在她充满母爱的目光下暴露无遗?这无异于将我最后一点可怜的伪装和尊严彻底撕碎。
“不……不用!”我几乎是立刻回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了起来,“我……我自己可以!我……擦一下就行。”
母亲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了女儿所有惶恐不安的、沉重的疼惜和决心。“瑶瑶,”她轻声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听话。你现在是病人。在妈面前,还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小时候,哪次生病不是妈给你擦洗的?”
“小时候”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我混乱的神经。是啊,在苏怡瑶的母亲眼中,我只是她那个身体虚弱、受了伤、需要照顾的女儿。她不会理解这具躯壳里囚禁着一个怎样的灵魂,不会理解我此刻的惊涛骇浪。她的爱意和关怀,于我而言,却是最恐怖的刑具。
我张了张嘴,想再次拒绝,却在对上她那双盛满了不容退缩的、温柔的坚持的眼眸时,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和认命的疲惫感席卷了我。反抗是徒劳的,解释是天方夜谭。在现实的壁垒面前,我那点关于“我是谁”的挣扎,渺小得可笑。
“……嗯。”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我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即将到来的一切。
母亲本来想带我去医院的公用洗澡间,但问过护士后发现开放时间正好错过了(洗澡间下午四点半就关闭了,现在是快五点钟)。
但母亲并没放弃。她的动作很轻,很利落。先是拉上了病床两边的医用隔帘,小小的空间瞬间被淡蓝色的布幔围拢,形成了一个更加私密、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囚笼。布幔隔绝了外面病房的灯光和声响,却放大了内部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她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水汽氤氲上来,带着暖意,却让我浑身发冷。接着是毛巾落入水中的轻微扑通声,然后是拧干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来,瑶瑶,坐起来一点。”母亲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
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缓慢地撑起身体。眼睛依旧死死闭着,仿佛只要不睁开,就可以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
带着温热水汽的毛巾,轻柔地覆盖在我的脸上。温暖湿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母亲的动作极其小心,避开我额头的纱布,细致地擦拭着我的额头、脸颊、鼻翼、下巴。她的手指偶尔隔着毛巾,轻轻碰触到我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让我身体内部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那不是舒适的温暖,而是一种被侵入、被探视的强烈不适。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呻吟出声。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她擦的并不是“我”的身体,只是她亲生女儿的,合情合理。她的触碰也不可能揭穿“我”的真实身份(而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就是有一种无法抛却的心虚感,觉得自己在享受不配得到的关怀和爱护。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关于动物的知识,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苏怡瑶的。
一种名叫杜鹃的鸟,会把蛋产在别的鸟的巢中,让别的鸟喂养自己的孩子。
我就像是一只杜鹃……不对,我比杜鹃更进一步,不仅侵占了别人的巢,甚至侵占了别人的身体。或许,用“怪形”(The Thing)来形容更加合适。
毛巾离开了脸颊。短暂的停顿后,我感觉到病号服的上衣被轻轻解开。布料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隔帘内被无限放大。微凉的空气瞬间拂过暴露的肩颈和前胸,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猛地扭过头,肩膀无法控制地缩起来,双手下意识地环抱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