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怕,瑶瑶,是妈妈哈。”母亲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温热的毛巾落在了我的后颈,然后沿着脊椎缓缓向下。毛巾擦过肩胛骨、后背中央……每一次移动都清晰地勾勒出这具女性身体柔和的曲线。
我注意到她改用成都口音和我说话了。医生在的时候,她说的还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反倒是苏怡瑶的父亲说话川音比较明显。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在了,她显然想用在家里的时候最熟悉的语言和女儿说话。
问题是,现在的“我”并不会说四川话。
幸好还能用失忆来搪塞一下——虽然我不确定正常的失忆症会不会让人失去语言能力——而且四川话对我来说也不算难懂,至少是可以听懂的。
她擦拭得很仔细,也很轻柔,避开任何可能被视为敏感的区域,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器。然而,这种刻意的回避和小心翼翼,反而更加凸显了我身体的“女性特质”,加深了我的羞耻感。
“看你瘦的……”母亲低声叹息,指腹隔着毛巾轻轻抚过我背部清晰的肩胛骨轮廓,“在学校是不也没好好吃饭?光晓得看书了?”她的语气带着心疼的责备,指尖的触碰却异常温柔。
这温柔的责备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她擦拭的,是她深爱的女儿苏怡瑶。而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幽魂,却在这里承受着这份不属于我的关怀,感受着这份我无法回应的爱意,同时还要忍受着身体被“她人”触碰带来的剧烈排斥。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我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我撕裂。
背部擦拭完毕,她开始擦拭我的手臂。从肩头到手腕,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那温热的毛巾和她的目光之下。纤细的骨骼,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手臂内侧细腻的触感……毛巾拂过肘窝时带来的痒意让我猛地一缩,又被母亲轻轻按住。
“莫动哈,马上就好。”她低声说。
擦完上身,母亲帮我拉好上衣,系好扣子。接着是腿和脚。我褪去病号服的裤子,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当湿热的毛巾包裹住我的脚踝和脚掌时,那种被完全掌控的感觉还是让我头皮发麻。我像一个失去灵魂的容器,任由她翻动、擦拭。
整个过程,我都像一个僵硬的雕塑,紧紧闭着眼。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风暴。母亲偶尔的叹息和低语,像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目光的流连,那目光里饱含着怜惜、忧虑,或许还有一丝对我僵硬反应的困惑。她擦得很认真,很慢,仿佛想通过这最原始的清洁方式,洗去女儿身上的病痛和所有的阴霾。
“内裤换没换?”就在我以为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的时候,她突然问了个让我全身汗毛竖起的问题。
的确,从我昨天在病床上醒来直到现在,并没有换过内裤。现在穿的这条,似乎是医院配发的一次性内裤,不像是苏怡瑶本人的。
见我摇了摇头,母亲说:“那我去外头给你买一条,你自己揩一下哈,等我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阻拦,但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只能目送着她离开病房。她让我自己擦擦,当然是说下身。
我现在真的做好准备面对苏怡瑶的私密部位了吗?
……可没做好又能怎样?连续两天没清洗那里,我已经隐约能闻到味道,就算是出于避讳和礼貌,让人家一个女孩子散发出异味难道就是尊重了?
我叹了口气,把心一横,并起双腿脱下了脏内裤,眼睛看向别处,拿着投干净的毛巾擦起了两腿之间。
可那感觉实在很怪。人格解离真的会影响人对身体的知觉,让人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吗?
下身的微妙感觉,我尽量不去体会,也生怕触动什么奇怪的开关。幸好,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我尽量仔细地擦拭着,确认那种不好闻的味道基本消失后,用被子盖住了光溜溜的下身,尴尬地等着苏怡瑶的母亲回来。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她说:“本来想,要不要找医院要一条新的一次性的,不过,还是觉得纯棉的穿起巴适些,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接过那条看上去小小的嫩绿色三角女士内裤,在被子里摸黑穿上。内裤紧贴身体曲线的感觉,同样有些陌生,但又有种舒适感。
母亲轻轻舒了口气,端走了水盆。隔帘被拉开,病房里正常的灯光和空气重新涌入。
“好了,这下舒舒服服了吧?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回学校再把脑壳洗哈。”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轻松,她帮我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我额前的碎发。
“嗯,你回酒店休息吧,这儿也不让夜里陪床。”我说。
“好。”这次她没有坚持。
母亲走后,我翻了个身,朝向窗边的空床躺着,身体僵硬。
今天一整天,窗外都在下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从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来看,似乎是台风要来了。也不知道苏怡瑶的父亲晚上的航班会不会耽误。
我望着窗户上纵横的雨水痕迹,听着呼呼的风声,觉得身上有一丝凉意。头发依旧湿漉漉、乱糟糟地贴在脖颈和枕头上,带着酒精、凝胶和水的混合气味。身体表面的粘腻感确实减轻了,但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毛巾摩擦的轨迹和母亲指尖的温度。
一种更深的、浸入骨髓的污浊感却从心底弥漫开来。
王医生的话——“解离症状”——再次在耳边回响。母亲那毫无保留的、带着痛惜的触碰,她那声“是妈妈”的低语……这一切都像巨大的锤子,反复敲打着我那关于“灵魂穿越”的脆弱认知。也许……也许医生是对的?也许我真的只是苏怡瑶,一个大脑受伤后迷失了自我、产生了荒诞错觉的女孩?那个固执的“男性意识”,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下产生的一个扭曲幻影?如果是这样,那我所有的抗拒、羞耻、疏离,岂非都是病态的表现?是大脑需要修复的“故障”?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更冷的恐惧和迷茫。如果连“我是谁”这个最后的支点都崩塌了,那我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