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怡瑶的母亲要给我撑伞，我坚持要自己打，推让了几个回合之后，我开始觉得有点没意义，最终还是被她半搂半推地走出了楼。三个人有点狼狈地冲进了雨里。
母亲的身材真的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一样的瘦小，两个人靠在一起，用同一把伞遮挡雨水居然也绰绰有余。无奈雨实在太大，上车的时候大家身上还是几乎全湿了。
我俩在后座忙着擦头发和衣服，我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右侧车窗外的什么，不禁一怔。
视野里正好冲入红色底砖上几个显眼的大字——
上海XXX大学
车子刚刚才从医院开出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实只是在路口掉了个头。
也就是说，医院其实就在学校正对面？
我不禁哑然失笑。难怪林老师和施老师都极力主张我留在学校休养。要不是今天下大雨，大概我们会直接走路回学校。但此刻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欣喜，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冲击。
眼前的景象，这片校园……为什么？
一种极其怪异的“熟悉感”出现了。
虽然前两天我已经从林老师的口中听到了“S大”这个校名，但当时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亲眼看到校门，却让我的某些记忆真正开始复苏了。
比如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并且百分之百地确定，那个正对校门、有圆顶的大楼是图书馆。
但是这个记忆……是苏怡瑶的吗？还是“我”的？
或者，这样区分本来就没有意义，可能我本来就是苏怡瑶？
王医生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解离症状……创伤后的混乱……”这微妙的熟悉感，也可能只是大脑受损后产生的错觉？是苏怡瑶的记忆碎片在混乱中扭曲变形，被我这个“异客”错误地感知和解读？又或者，是更可怕的——我的妄想症加深了？
矛盾感撕扯着我。一边是无中生有的“归属感”；另一边是不容置疑的陌生女孩身份。哪一个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幻象？
车子并没有直接开进学校正门，而是向前右拐。原来，苏怡瑶她们新生住的学生公寓并不在校区里面，而是在隔壁。
很快，车子开进一个米白色的七层小楼群，在其中一栋楼下停住了。楼侧面贴着两位数的楼号，门口的玻璃上贴着“女生公寓”四个字。或许是因为下雨，楼门口看不到有什么人进出，但可以看到门内是一排闸机，看样子进楼是要刷卡的。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建筑。刚才一瞬间生出的熟悉感到了这里反而又消失了。
施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从楼里走出一个轻快的身影，看到了我们的车子，立刻朝我们轻快地跑了过来。
“施老师！”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笑意。
“晓萌，苏怡瑶回来了，这是她妈妈。”
“嗯，开学的时候我们见过。阿姨好。”
“你别过来了，雨大！苏怡瑶，晓萌带你进去，我跟你妈妈就不下车了。”
“啊？”苏怡瑶的母亲有点意外，看来她本来还想跟我进宿舍的。这倒是正合我意，踏入这个完全属于“苏怡瑶”的领地，我本能地想要一个缓冲的空间，暂时逃离母亲那无所不在的、充满关切却又让我倍感压力的目光。
“您先回酒店休息吧。”
“嗯，阿姨，我们几个室友都在呢，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您放心。”那个叫赵晓萌的女孩立刻体贴地帮腔。
母亲看着施老师，又看看我，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瑶瑶，你自己小心点，有什么事立刻给妈妈打电话，或者打给林老师、施老师，知道吗？”
“知道了，妈。”我第一次让“妈”这个字说出了口，也许是环境使然，也许是疲惫下的妥协。
施老师的车开走了，我跟着叫赵晓萌的女生进了宿舍楼。我找出了施老师早上和衣服一起带来的一卡通，刷卡通过了闸机。
女生宿舍。
虽然我还不能确定自己以前到底是不是男的，但这四个字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感。
“你运气挺好的，今天正好停训。”她领着我走上楼梯，高马尾辫在脑后蹦蹦跳跳，“听说明天也有可能停呢，要是真的可就太爽了，嘿嘿。”
我怔怔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我。
“啊，对不起，我说话有点欠考虑了……你前两天才刚住过院，我还说你运气好……”
“没有没有，我没有介意这个。”我赶忙说。
她一愣，然后很快露出笑容：“那太好了。”
赵晓萌的笑容令我出神。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近距离正面看到她的脸，我意识到她长得相当好看。这不是那种描述年轻女孩子时标准的、甚至带有一点礼貌的形容，而是一种出挑的好看，是可以上广告、当偶像那种级别的好看。
虽然在医院照镜子时，我能看出苏怡瑶的长相也很清秀，但和赵晓萌却不是一个级别的。苏怡瑶像一个五官没长开的小孩子，可爱有余，成熟度不足；再加上身体状况欠佳又没有化妆，外貌要打不少折扣。赵晓萌却完全是一个活泼、大方、健康的美少女——从各个角度都当得上这个词。
就连她身上白色的T恤和牛仔背带裤，都和我这灰擦擦的迷彩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继续领着我爬台阶。来到三楼，她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好奇地望着我。
“瑶，你还记得我们住哪个房间吗？”她问。
“呃……”我语塞。
“你真的失忆了啊？”她跑近几步，亲昵地拉起我的手，“我还是头一次在现实里碰到有人失忆，还以为都是小说里编的。”
“嗯，是真的。”我感受着她手心的热度，有些呆滞。
“那你……还记得我吗？”
“……想起一点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不过我记得，早上施老师带衣服来的时候，确实提到过她的名字；手机里的照片中好像也有她。不过她要真问我想起什么了怎么办？我该怎么说？
“嘿嘿，那就好。”还好她没有深究，“走，先回宿舍。”
她拉着我的动作亲昵而自然，仿佛我们真的是相识已久的好友（虽然按理来说，她和苏怡瑶认识也就最多两个星期）。这份突如其来的、属于“苏怡瑶”的亲密，像一道暖流，又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猝不及防地缠绕上来。
我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挣脱。任由她挽着，走向那扇即将打开的、属于“苏怡瑶”的宿舍门。
每一步都仿佛踏向一个未知而陌生的深潭。我像一个被命运强行推入舞台的提线木偶，穿着不合身的戏服，扮演着一个连剧本都没看过的角色。
我们停在了一扇写着“305”的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