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温暖的窝里沉沉浮浮,像被包裹在厚重的云絮中。艾拉那句“南方边境的急报”和“影狼族异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昏沉的意识里搅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书房的方向,似乎有沉重的门扉开合声隐约传来,将女王的身影彻底吞没在宫殿更深沉的寂静里。
艾拉熄灭了大半灯火,只留下一盏嵌在墙壁上的小小月石灯,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她轻轻替我掖好窝边的软绒,脚步声放得极轻,退了出去。偏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拂过庭院里不知名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
可我却睡不着了。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女王离开前那声极低、却又沉甸甸的叹息。那叹息里蕴含的重量,远比一托盘的点心或一个温暖的怀抱更难以承受。它压在我的心尖上,沉甸甸地坠着,牵扯着一种陌生的、名为担忧的情绪。
影狼族……那是什么?听起来就不是好相处的邻居。急报……有多急?她刚才……真的很紧绷。
身体叫嚣着疲惫,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可思绪却异常清醒,固执地缠绕在那个清冷孤高的身影上。她独自在书房里……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批阅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吗?还是对着那份“急报”蹙紧了眉头?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里残余的那点困倦立刻被驱散了。我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扒开盖在身上的软绒,从窝里探出半个身子。月石灯的光线很暗,足以让我看清偏殿通往外面走廊的雕花木门。艾拉大概以为我睡熟了,并未将门完全关死,留下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面一片死寂。很好。
得益于幼狐娇小的体型和柔软的肉垫,我从窝里溜到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像一道贴着墙根的白色影子,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到门边。心跳得有点快,一半是害怕被发现的紧张,一半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伸出爪子,用最小的力道,一点一点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推开一个足够我挤出去的缝隙。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在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我吓得尾巴毛瞬间炸开,僵在原地,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靠近的脚步声。
几息过去,只有风声依旧。我松了口气,侧着身子,灵巧地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走廊比偏殿更暗。月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几何形状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石头的气息,与偏殿残留的花香、食物香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空旷的疏离感。
书房在宫殿的深处。凭着白天被侍女带着走过几次的记忆,以及一丝模糊的方向感,我朝着那个方向小跑起来。幼狐的身体轻盈敏捷,肉垫踏在冰凉光滑的石地上,只有极其细微的“哒、哒”声。偶尔有巡逻的宫廷侍卫经过,盔甲在寂静中摩擦出低沉的金属声,我便立刻将自己缩进巨大的廊柱或垂地窗帘的阴影里,等他们走远才敢继续前进。
越靠近书房区域,空气似乎越发凝滞。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着这片空间。终于,我看到了书房那两扇熟悉的、雕刻着九尾银狐与弯月图案的厚重木门。门内透出一线暖黄色的光,在门外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
就是这里了。
我放慢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挪到门边。门关得很严实,没有缝隙。我沮丧地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冰冷的门板。难道白跑一趟?
等等……声音?
我将毛茸茸的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木门上,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去捕捉门内的声响。
起初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而单调,带着一种机械重复的疲惫感。
渐渐地,声音清晰了一些。
“……影狼族……集结……数量异常……”一个低沉恭敬的男性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汇报口吻。是那个猫头鹰学者老爷爷?还是某个大臣?我记不清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响起了女王的声音。
那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低沉许多,像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翳。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确认是‘灰鬃’部落?”她问。
“是的,陛下。斥候回报,确认是灰鬃部落的图腾标记。他们,似乎在挖掘边境的古战场遗迹。”汇报的声音更低了些。
“古战场……”女王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透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和……沉重?“贪婪的鬣狗。以为那里还能挖出什么?骸骨和诅咒罢了。”
笔尖的沙沙声又响起了,比刚才更急,像是在用力书写着什么。片刻后,命令下达:
“传令边境要塞,守军提升至三级戒备。所有巡逻小队配置翻倍,范围后撤十里。哨塔瞭望间隔缩短至半刻钟。物资调配方案,明日日出前放在余案头。”
“是,陛下!”汇报者立刻应声。
“还有,”女王的声音顿了顿,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更沉了些,“让‘夜枭’的人动起来。余要知道灰鬃部落内部发生了什么变故,是什么给了他们胆子靠近银月的边境。三天之内。”
“遵命!”汇报的声音带着肃杀之气。
接着是纸张翻动和轻微的脚步声,汇报者似乎退下了。
门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笔尖偶尔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我紧贴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那些陌生的名词……灰鬃部落、古战场、三级戒备、夜枭……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但核心意思我听懂了:有敌人蠢蠢欲动,边境很危险。而她,正在独自一人,冷静地、却沉重地调兵遣将,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威胁。
笔尖的沙沙声也停止了。然后是椅子被推开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在书房内缓缓移动。方向似乎是朝着窗边。
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极低、极轻,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吐息。那不是普通的呼吸,而是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沉重的疲惫感。
“……呵。”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浓倦意的轻笑声。
我的爪子不自觉地收紧了。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无边的孤寂。
脚步声停在窗边。接着,是布料轻微摩擦的声音。她似乎靠在了窗台上?
“又是这样……”一个极低、仿佛梦呓般的自语声飘了出来,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人心,“……永远没个消停的时候……”
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像是融入了窗外无边的夜色里。
但仅仅是这几句,已经像冰冷的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脑海里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月光下,卸去了所有威严的、疲惫不堪的身影。她强大得足以让整个王国仰视,杀伐果断令敌人胆寒,可在此刻,在无人看到的深夜里,她的背影里透出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和沉重的负担。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边境蠢蠢欲动的威胁,整个国家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
这个认知,比任何恐惧都更强烈地冲击着我。前世作为社恐宅男,我习惯了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责任和压力避之唯恐不及。可此刻,看着她独自承担这一切,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心口翻涌。是怜惜?是不忍?还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分担的冲动?
我不知道我此刻内心深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无法形容……我只知道,那个在众人面前高高在上、强大得如同神明般的女王,在此刻,脆弱得让人心疼。
身体比思考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没有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推动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她权威与孤独的书房大门。门轴发出比之前更清晰的“嘎吱”声。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