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入深海的船锚,被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幽香牵引着,缓缓上浮。
是月光花的清甜,混合着雪松的凛冽,还有一种更难以名状、仿佛沉淀了岁月与力量的独特气息。克洛伊女王的气息。这股气息弥漫在寝殿的每一寸空气里,比我在偏殿小窝时感受到的要浓郁得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私密感,将我层层包裹。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又被寝殿内绝对的黑暗晃得闭上。过了几秒,才适应过来。
深紫色的穹顶高得望不到边际,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月光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流淌出一条宽阔而朦胧的银色河流。寝殿内并非全然的黑暗,月光经过深色地毯的漫反射,晕开一片黯淡的光域,勉强勾勒出家具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绝对的寂静。只有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在过分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白天残留的疲惫还未完全散去,身体却像是被这奇异的幽香唤醒,莫名地清醒。我躺在萝拉为我准备的崭新月光绒软垫上,蓬松的尾巴下意识地卷过来,当作围脖圈在脖颈处,汲取着那上面沾染的女王气息带来的微弱安全感。
这里是女王的寝宫外间。我真的睡在这里了。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白天发生的一切……茶会的紧张、尾巴的叛变、女王不容置疑的“安置”命令、艾德温总管那深不见底的审视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闪过。羞耻、不安、一丝丝隐秘的庆幸,还有对艾德温那目光挥之不去的忌惮,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的耳朵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抖了抖。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寝殿深处那张被重重纱幔笼罩的巨大床榻的方向。隔断用的几层薄纱在微弱的月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灰白色,像几道朦胧的雾气屏障。
女王……睡在那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混合着某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如同细微的电流,悄悄爬上了我的脊椎。白天那个在月光下伏案工作的、孤寂而沉重的侧影,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萝拉那句“您在这里,或许……能让她稍微放松一点?”带着试探的语气,轻轻敲打着我的心房。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也像白天那样疲惫吗?还是像处理公务时那样,即使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眉头?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我的思绪。理智的警报在尖叫:克洛伊·银月,那是铁血女王!窥探她的睡颜?被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社恐的本能也在疯狂拉扯:不要,太可怕了!会被杀掉的!绝对会被杀掉的!
但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爪子一点点扒开裹在身上的柔软薄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月光绒软垫随着我的动作凹陷下去,又缓慢地回弹,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我僵住了,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寝殿深处的动静。
只有一片深沉的、均匀的呼吸声。悠长,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穿透了层层纱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她没有醒。
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也助长了那该死的好奇心。我像做贼一样,用爪垫无声地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滑下软塌,朝着那几道纱幔屏障靠近。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巨大的空间放大了我的渺小,月光只照亮有限的范围,更深的黑暗中仿佛潜藏着未知的恐惧。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尾巴因为紧张和激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高频抖动着,柔软的毛发扫过我的小腿肚。
终于,我停在最外层纱幔的阴影里。这里距离那张巨床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平稳悠长的呼吸节奏。淡淡的幽香似乎也更浓了一些。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乎要跳出来。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用爪子极其小心地,拨开了面前纱幔的一道缝隙,将一只眼睛凑了过去。
视线穿过纱幔的网格,越过内层更轻薄柔软的纱帐,最终落在了那张帝王般的大床上。
月光慷慨地洒落在床榻的边缘,恰好照亮了沉睡中的女王。
只一眼,我就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卸下了所有白日里的威严、冷冽与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此刻的女王,安静得如同一幅被月光凝固的画。她侧卧着,银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华,铺满了深色的丝绒枕面,几缕发丝柔顺地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那双令人心悸的深邃紫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一丝疏离或审视的完美唇线,此刻自然地放松着,唇角甚至微微上翘,勾勒出一个极其柔和、甚至带着些许稚气的弧度。
她的九条巨大的银色狐尾,并未像白日那样刻意维持着尊贵的姿态,而是随意地散落在床榻上,如同几条慵懒流淌的月光溪流,随着她平缓的呼吸,尾巴尖的毛发极其轻微地起伏着。其中一条尾巴,无意识地卷过来,松松地搭在她自己的腰间,像一条天然的、闪烁着月辉的华丽腰带。
没有杀伐果断的锐气,没有处理政务时的冷冽压迫。眼前的她,只剩下一种纯净到惊心动魄的美丽,一种毫无防备的、令人心尖发颤的宁静。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克洛伊·银月。或者说,从未想象过她会有这样的一面。
白天那个疲惫的、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独自支撑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在月光下安然沉睡、美得不像真人的剪影,在我脑海中重叠、碰撞。一种极其陌生又滚烫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我。那不是恐惧,不是敬畏,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悸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搅得我胸腔里一片滚烫。
“咕咚。”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烫得吓人。
更要命的是,我的尾巴!它似乎比我更早一步理解了眼前这幅景象的“震撼性”,也似乎被女王那毫无防备的安宁气息所感染,完全抛弃了警惕和紧张!它竟然!在我的身后,愉快地,大幅度地,左右摇摆了起来!
蓬松柔软的白色大尾巴,像个失控的节拍器,在黯淡的月光下划出一道道清晰可见的白色弧光,甚至扫到了旁边垂落的纱幔,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我瞬间魂飞魄散!猛地用爪子死死抱住自己那根“叛徒”尾巴,试图将它镇压下来。然而尾巴似乎有着自己的意志,在我怀里还顽强地、小幅度地抖动着,表达着它此刻莫名其妙的“愉悦”心情。
完了完了完了!要被发现了!女王一定会醒的!看到我这个样子……偷看她的睡颜还摇尾巴……这简直……简直是……!
我惊恐万分,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连逃跑都忘了,只能绝望地死死捂住怀里的尾巴,紧闭着眼睛,等待着雷霆震怒的降临。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预想中的冰冷质问或是威严的目光并未降临。寝殿深处,那悠长而平缓的呼吸声,依旧持续着,节奏丝毫未乱。只有我粗重的、极力压抑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一只眼睛,再次透过纱幔的缝隙望去。
月光下的女王,依旧沉静地安睡着。姿势都没有变一下。那条搭在腰间的银尾,尾巴尖似乎因为某个梦境,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勾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她……没醒?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冷汗已经浸湿了我背部的绒毛。顾不上别的,我抱着终于安分下来的尾巴,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像一道白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窜回了外间的软塌上,一头扎进月光绒软垫的最深处,用薄毯把自己连头带尾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黑暗中,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月光下那张毫无防备的绝美睡颜,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而尾巴刚才那丢人至极的“叛变”行为,更是让我羞愤欲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看到那样的她……会让我……心跳加速?为什么尾巴会……那样?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开水,不断冒出一个个让我更加面红耳赤的疑问气泡。我紧紧抱着自己蓬松的大尾巴,仿佛它是唯一的依靠,试图从那上面残留的女王气息中汲取一丝镇定。然而,越是回想刚才的画面,心跳就越是不受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在混乱的心绪和身体深处悄然泛起的、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中,我蜷缩在温暖的软垫里,意识再次开始模糊下沉。但在彻底沉入梦乡的混沌边缘,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深水中悄然升起的气泡,无声地浮上心头。
似乎……有什么冰冷粘稠的东西,在记忆的深处,正蠢蠢欲动地翻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