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温管家刻板的声音还在冰冷的空气里悬着,寝殿内令人窒息的寒意几乎凝成实体。裹在女王披风里的我,连抽噎都忘了,只觉得那点残留的暖意正飞快消散。
“知道了。”
女王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安抚我时的低沉沙哑,而是淬了寒冰的清冽。她没有回头,径直转身。银纹披风内衬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身影消失在无声滑开的玉石屏风之后。屏风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间压得极低的汇报声。
寝殿里只剩下我和一片陡然空旷冰冷的月光。
我把脸更深地埋进带着她余温的披风褶皱里,耳朵紧贴着头皮,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只卷住自己一只脚爪。巨大的羞耻感翻涌上来。那个惊恐呜咽、炸毛蜷缩、甚至用尾巴缠住女王手腕的自己……太丢人了。
“她一定觉得我很麻烦……”喉咙干涩发紧,我闷闷地想。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提醒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已经远去。
屏风外的交谈终于停止。我听见艾德温告退的脚步声,以及女王独自返回的、略显疲惫的足音。
屏风滑开。
那道银色的身影停在几步外。月光勾勒她精致的侧脸轮廓,紫眸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遮掩了情绪。她似乎在整理思绪,平息方才被强行唤醒的冷硬。
我僵在软塌上,屏住呼吸。
她抬眼看向我。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消失了,但安抚我时的柔和也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平静无波的审视。
“吓到了?”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语气恢复了些清冷。
我下意识猛摇头,蓬松的尾巴跟着甩了甩,又觉得傻,赶紧压住尾巴尖。“没、没有!就是……做了个噩梦……”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女王没追问,缓步走过来。她身上那股混合着墨水和纸张冷硬的气息,隐隐盖过了原本的月光花与雪松幽香。她在我面前站定。
我紧张得尾巴尖都在抖,视线飘忽,最后死死盯着她腰间那块雕着银月纹路的玉佩。
一只微凉的手伸来,却不是落在我头顶或脊背。
指尖勾住披风边缘,那件还残留着我体温的华丽织物,被她轻轻一扯,从我身上滑落。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哆嗦。
“明早有个会面。”女王动作利落,语气平淡,“卡佩家族的子爵夫人,和她的随行。余需要你在场。”
“……啊?”我猛地抬头,红宝石般的眼睛瞪圆,盛满惊恐,“在、在场?”
让我去参加贵族会面?和一堆陌生兽人待在一起?还要在女王身边?无数道好奇打量的目光、陌生的气息、可能的社交辞令……大脑嗡的一声,瞬间死机。
“不行!”我全身的绒毛,特别是那条大尾巴,瞬间炸成了一个巨大的、颤抖的白毛球。我慌不择路地向后缩,声音带上哭腔,“陛下,我不行,我会给您丢脸的!我会同手同脚,会平地摔,尾巴会打结,紧张得说不出话……我……”
“余说需要。”女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压过我的哀嚎。她俯下身,紫眸直视我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卡佩家族近年不安分。这位子爵夫人,尤其喜欢收集‘新奇有趣’之物。”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触感,轻轻点在我鼻尖上。那动作带着一丝狎昵的亲昵,让我瞬间僵住。
“而你,”她压低声音,带着深意,“余的雪莉儿,纯净的雪狐血脉,聪慧过人……在她眼里,恐怕是件‘非常有趣’的‘稀罕物’。”
我浑身冰凉。
收集?新奇有趣?稀罕物?!
原来如此。把我当奇珍异宝展览,那个子爵夫人,就是冲着“女王的小宠物”来的。
巨大的羞辱感和恐慌攫住我。前世被围观、被审视的冰冷记忆碎片涌上心头。身体比大脑更快,我猛地将脑袋埋进前爪之间,尾巴死死卷住身体,像个密不透风的堡垒。
“呜……”绝望的呜咽从爪缝里漏出。
“害怕?”头顶的声音带着玩味。
“……”我拒绝回答,蜷缩得更紧。
微凉的指尖落下,精准地、轻轻捏住我一只因紧张而高频抖动的耳朵尖。强烈的酥麻感瞬间窜遍全身。
“嘤!”我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短促惊叫,脑袋猛地抬起,炸毛的堡垒瓦解,惊恐又委屈地瞪她。
女王的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个微小弧度。紫眸深处的冰冷审视褪去,换成了然和掌控。
“记住,你是余的。”她的指尖松开我耳尖,顺着耳廓滑下,落在下颌,带着安抚又宣告的力道,抬起我的脸,让我迎上她的目光。“无需害怕任何人。只需待在余身边。”
声音低沉清晰,不容置疑。
“她们若想碰你,”女王眼神骤冷,铁血君主的威仪一闪而过,“得先问问余的爪子。”
清晨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偏殿会客室投下斑斓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清雅花香与一股甜腻熏香的混合物。
我紧紧挨着女王高背椅的椅腿坐着,蓬松的雪白大尾巴紧张地圈在身前,像道毛茸茸的壁垒,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警惕的红宝石眼睛。
“放松点。”头顶传来女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她端坐主位,九条华丽的银月狐尾如流淌月光盘踞在座椅旁,彰显属于她的无上尊贵。目光平静注视门口方向,仿佛我只是件寻常摆设。
只有我知道,她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随意地轻扫我竖得笔直的耳朵尖边缘。每一次轻扫,都带来细微电流般的酥麻感,强行压制我因恐惧想炸开的绒毛,也像根无形的线,将我牢牢系在她身侧。
“女王陛下!愿月神恩泽永眷!”夸张热情的声音响起。
伴随环佩叮当和浓郁香风,一群人走进。为首的雌性狐人身材高挑丰满,火焰般的赤红蓬松狐尾,缀满金线宝石的华丽裙装走动间光芒刺眼。她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眼神却像探照灯,踏入会客室的瞬间,就精准锁定了女王脚边那道雪白的身影——我。
卡佩子爵夫人,菲奥娜。
她的目光如同粘性蛛丝,牢牢黏在我身上,毫不掩饰的好奇和贪婪的“观赏”意味让我瞬间头皮发麻。
“啊!这就是陛下您新得的、纯净雪狐血脉的小可爱吧?”菲奥娜夫人夸张地掩嘴,发出一串笑声,脚步毫不停顿地靠近,“天哪,这毛发!像最纯净的初雪!这眼睛……剔透的红宝石!”
随着她逼近,那股混合浓烈香水、脂粉和奇异香料的味道铺天盖地涌来,瞬间盖过淡雅花香。我全身绒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竖立,心脏疯狂擂鼓,巨大恐慌只想让我缩进椅腿阴影深处!
“呜……”惊恐的低呜溢出喉咙,我下意识向后缩,紧贴女王冰冷的椅腿。尾巴瞬间炸得像个巨大、颤抖的白色蒲公英球,几乎包裹住我上半身。
“噢!别害怕,小宝贝!”菲奥娜夫人对我的反应似乎更兴奋了,琥珀色眼睛闪闪发亮。她无视主位的女王,自顾自急切弯腰,涂着鲜艳蔻丹、带着尖锐指甲的手,直直朝我头顶摸来。
浓烈香气和迫近的、侵略性的手,瞬间击穿我的最后防线。前世被围观、当异类、被强行触碰的冰冷记忆碎片炸开。
“呜哇……!”
凄厉变调的尖叫从我喉咙爆发,完全失控。
我像被开水泼到,用尽全力猛地向后弹跳。炸开的尾巴毛发疯狂膨大成刺球状,身体失衡,狼狈撞在女王高背椅上,发出闷响,又因反作用力踉跄几步,差点栽倒。
“不要碰我……!”
惊恐嘶喊带着破音和哭腔脱口而出。我顾不上形象礼仪,只想逃离那只手。身体遵循本能恐惧,慌不择路一头扎向女王座椅下最狭窄黑暗的角落缝隙。像个吓破胆的毛球,疯狂往里拱。
尾巴因极度恐惧和蜷缩姿势,在狭小空间里不受控地疯狂抖动、拍打座椅底部,发出慌乱闷响。
整个会客室瞬间死寂。
只剩下我座椅下阴影里传出的急促喘息和尾巴拍打木头的慌乱闷响。
完了。
社死。
绝对的社死。脸颊烫得能煎蛋。刚才的尖叫、连滚带爬、藏头露尾……彻底坐实“胆小如鼠、毫无体面”。不仅丢脸,明天整个王宫……不,整个银月狐国,都会流传“女王的小宠物是个被贵族夫人吓得钻椅子底的胆小鬼”。
巨大羞耻感和绝望淹没我。我紧闭着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地消失。
布料摩擦声响起,女王从座椅上起身。
头顶上方传来她的声音。不再是面对菲奥娜夫人时带距离感的清冷,恢复了威严,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让空气凝固。
“看来,余的小雪莉儿今日,格外怕生。”
声音不高,清晰传遍每个角落。
“夫人,您的热情,”女王语气微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似乎吓到她了。”
紫罗兰色眼眸,平静地看向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还尴尬停在半空的菲奥娜·卡佩。那目光看似平淡,却比任何斥责更具压迫感。
菲奥娜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尴尬、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交织。她讪讪收回手,强笑:“陛、陛下恕罪,是妾身……太心急了。没想到这小东西如此……敏感。” “敏感”二字刻意加重,带着一丝嘲弄。
女王没理会她的暗刺,目光甚至没在她脸上多停一秒,便自然地收回,仿佛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
“无妨。”女王淡淡道,优雅坐回主位,仿佛刚才的混乱从未发生。她微微调整坐姿,九条银尾舒展。
“会议继续。”她平静宣布,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人,眼神明确表示:关于那只钻椅子的“小宠物”,话题结束。
菲奥娜夫人碰了钉子,脸色青白,只能强压不满惊疑退下。其他随行噤若寒蝉。
会客室恢复表面的平静,贵族们小心翼翼继续领地税收的讨论。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我蜷缩在冰冷椅子底下,身体还在因惊吓微微颤抖。巨大的羞耻感缠绕心脏。女王那平静的“格外怕生”四个字,像无形的针扎疼我。她在替我解围,可这理由……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用的脆弱宠物。
“呜……” 微不可闻、带着委屈和自厌的呜咽被我死死咬唇咽回。眼泪在眼眶打转,强行忍住。
就在这时……
一只微凉的手,悄无声息垂落,精准探入座椅下的阴影里。
不是头顶,也不是脊背。
那只带着熟悉气息的手,指尖轻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安抚意味,落在我因极度蜷缩而暴露出来的……尾巴根部那一小片区域。
那是……最最敏感的地方。
嗡鸣瞬间席卷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