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掐断了我最后逃跑的念想。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女王指尖拂过耳廓内侧最柔软绒毛时，那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酥麻感，丝丝缕缕缠绕着神经末梢，让我的身体内部还在微微发颤。
我几乎是被女王“端”进来的。她一手稳稳托着我整个狐身，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我的背脊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浓重的檀香、陈年羊皮纸，还有无数道骤然聚焦而来的、带着探究、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目光，像一张湿冷的毯子，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疯狂擂鼓，仿佛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我死死埋着头，把脸深深埋进女王臂弯里女王银线绣花的衣袖褶皱里，只恨不能把自己缩得更小，变成一粒不起眼的尘埃。然而，这具身体最不听使唤的部分，那条蓬松的雪白大尾巴，此刻彻底背叛了我所有想要隐形的意志。它像个被彻底激怒的毛球，所有的绒毛根根倒竖，炸开的体积几乎是我整个小狐身体的两倍大，像一个巨大、醒目、不断颤抖的白色警示灯，牢牢吸附在每一个投来的视线焦点上。尾巴根部不受控制的细微抽搐，每一次抖动都像是在无声尖叫：看这里！我快吓死了！
“陛下。”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的压迫感。那是站在长桌左侧首位的老者，须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身上华贵的狐裘彰显着地位。他的目光在我炸开的尾巴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才转向抱着我的女王，微微躬身行礼。其他几个同样身着华服、气场各异的贵族或大臣，也纷纷开口致意，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温度。
“嗯。”女王只应了一个单音，步履从容地走向长桌尽头那张唯一的高背座椅。她银发在微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冷光，九条修长华美的银尾在身后轻轻摆动，带着天然的威仪，瞬间将议事厅内所有游离的气息都收束于她脚下。那强大的气场像无形的屏障，稍微隔开了部分压在我身上的目光重负，让窒息感缓解了微乎其微的一丝。
她落座了，却没有将我放下。而是极其自然地将蜷缩成球的我，安置在了她铺着厚厚天鹅绒坐垫的、宽大座椅的左侧扶手内侧。一个紧挨着她身体，又能让我勉强看到下方长桌的角度。我的身体依旧紧贴着她温热的臂膀，这微小的接触带来一丝脆弱的安全感，却无法平息尾巴的躁动。
议事开始了。沉闷的议题如同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一层层压下来。先是边境巡逻队关于某种低阶魔兽异常聚集的枯燥报告，接着是某个行省关于今年霜冻导致某种药草歉收的陈词滥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疲惫而刻板的氛围。那些穿着考究的大人们轮流发言，语调或平板或激昂，内容却像隔着一层厚雾，模糊不清地灌进我的耳朵，难以在脑中留下任何痕迹。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那无处不在的、针扎般的视线，以及拼命压制那条不争气的尾巴，祈祷它能快点瘫软下来。
直到一个穿着深蓝丝绒长袍、体型微胖的中年男人站到了长桌前。他是财政总管，巴顿爵士。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厚实的羊皮纸，开始用一种抑扬顿挫、试图显得专业的腔调汇报本季度的宫廷修缮支出明细。
“……综上所述，陛下，”他语调沉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为确保皇家档案馆的恒温恒湿环境，避免珍贵典籍受潮受损，本次更换老旧‘凝水石’法阵核心部件，总计耗费……”
一串串繁琐的数字和名目从他嘴里流淌出来：秘银锭多少磅，元素水晶多少块，高阶魔兽晶核多少枚，炼金师工时多少天……数字精确到个位，理由冠冕堂皇。
然而，就在他念到“为增强法阵稳定性，额外增设三处冗余魔力节点，需标准秘银导能线缆共计一百零七码……”时，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手中微微倾斜、让我勉强能瞥见一角的羊皮纸报告——或者说，扫过那上面密密麻麻的、代表不同物品的简易符号旁边标注的阿拉伯数字。
前世期末考前疯狂刷题、计算材料成本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我的思维深处漾开微澜。
一百零七码标准导能线缆？
用于冗余节点？
那三个节点……按照他前面描述的法阵结构简图……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线缆！即使考虑到最复杂的布线方式，加上必要的损耗冗余，六十五码也绰绰有余了。这个数字……水分大得离谱。而且，他前面提到更换核心部件所用的秘银锭数量，似乎也超出了标准损耗模型。
社畜之魂在恐惧的泥沼里猛地抬头，瞬间锁定了那些刺眼的数字矛盾点。“洞察之眼”仿佛被动激活，冰冷而精准地将那些刻意模糊的、冗余的部分剥离出来。一股混杂着荒谬和愤怒的热流冲上头顶，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想叫，想用爪子去挠那份报告，想把那些被粉饰的浪费和可能的猫腻撕开……至少，至少要让女王知道。
我急得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小的咕噜声，身体因为这份憋闷的急迫而微微扭动，炸开的尾巴尖开始小幅度的、神经质的颤抖，甚至无意识地扫到了女王垂在扶手上的手臂。
就在这时，
一缕带着清冽寒意的风，毫无征兆地拂过我的鼻尖。
痒。
像一根最轻最软的羽毛，带着某种冷香，极其精准地搔刮着鼻翼下方最怕痒的那一小块皮肤。是女王那支用来批注的、镶嵌着细小蓝宝石的华丽羽毛笔。她的指尖正捻动着笔杆，而那柔软细长的翎羽末端，刚好垂落在我鼻尖前方不到半寸的地方，随着她无意识的把玩，轻轻晃动着。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抗社恐和那该死的报告上，对这近在咫尺的“凶器”毫无防备。
“阿……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不受控制地、狠狠地炸裂在刚刚恢复沉闷的议事厅里。声音之响亮，甚至盖过了财政总管那平稳的汇报声。
我整个小狐身体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猛地向上一弹，蓬松的尾巴因为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抖动，几根特别蓬松的尾尖绒毛瞬间脱离了大部队，飘飘悠悠地飞向半空，在从高窗透下的微弱光柱里，像几片无辜的白色绒羽，慢悠悠打着旋儿。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降临了。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我能感觉到每一道目光都像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钉在我身上钉在我狼狈地用小爪子捂着脸、挂着生理性泪花的脸上，钉在我那几根还在空中飘荡的罪魁祸首绒毛上。
羞耻感如同岩浆般瞬间淹没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融化。我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把整张脸彻底埋进女王衣袖的褶皱里再也不出来。
财政总管巴顿爵士的汇报被打断，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悦，但很快被他用僵硬的笑容掩饰下去。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打算继续。
“巴顿卿，”女王清冷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一切杂音。我从小爪子的缝隙里，看见她依旧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那双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正含着一点清晰可见的、毫不掩饰的愉悦笑意，笔直地落在我炸毛的小小身影上。
她的指尖，正捻动着那支罪魁祸首的羽毛笔。笔尖末端那几根细长的翎羽，还在微微颤动。
“你的报告，”女王的目光终于转向巴顿爵士，唇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冗长有余，精要不足。”
巴顿爵士脸色微变，躬身：“陛下教训的是，臣……”
“余现在只想知道，”女王打断他，指尖轻轻点了点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抹促狭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刚才那个让我出尽洋相的喷嚏是她精心策划的杰作，“余这位‘常识’惊人、算术也似乎格外敏感的小宠物……”
她刻意停顿，紫眸里流转着戏谑的光，瞥了一眼桌上那几根刚刚落下的、属于我的白色绒毛。
“方才，似乎对卿账册上的数字，颇有‘见解’？”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同时，那只空闲的、带着微凉指尖的手，极其自然地落在我的头顶和后颈之间，以一种看似安抚、实则让我无法将头彻底埋起来的力道，轻轻梳理着我因为炸毛而显得格外凌乱的后颈绒毛。
随即，她另一只手的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推了一小叠边缘泛黄、显然是被翻阅过多次的、略显陈旧的羊皮纸卷宗，滑到了她座椅扶手内侧、紧挨着我趴着的位置。
粗糙冰凉的羊皮纸边缘甚至蹭到了我的一只前爪。
卷宗的封皮上，用墨迹稍显暗淡的狐族花体文字潦草地写着：《西境哨所——历年物资损耗核验》。纸张边缘磨损严重，透着一股被长久搁置的陈旧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