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被女王那带着戏谑的话语搅动得更加粘稠。几根从我尾巴上叛逃的白色绒毛,还在光柱里缓慢地打着旋儿,像无声的嘲笑。巴顿爵士那张胖脸上的错愕和僵硬还未完全褪去,此刻又因女王矛头陡转而蒙上一层更深的阴霾。所有目光,那些原本聚焦在我身上、让我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视线,此刻都带着探究、疑惑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在我和那叠被女王推到扶手内侧的陈旧卷宗之间来回逡巡。
我的爪子还捂在脸上,残留着喷嚏带来的湿意和灼热。头顶,女王那只手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不容抗拒的力道,梳理着我因惊吓而炸起的后颈绒毛,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提醒:我无处可逃。
《西境哨所——历年物资损耗核验》。
那泛黄卷边、散发着灰尘与岁月霉味的羊皮纸边缘,冰冷地蹭着我的前爪肉垫。一种极其强烈的、源自前世实验室和图书馆的本能厌恶感猛地蹿了上来。这玩意儿……绝对积压了很久,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无数人翻阅过又丢弃,像是某种无法解决的顽疾。
“呜……”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又抗拒的呜咽。我才不是什么“常识惊人、算术敏感的小宠物”!我只是个被迫转生、只想rua尾巴的社恐。女王陛下绝对是故意的!用羽毛笔害我出糗还不够,现在还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嗯?”头顶传来女王微微上扬的鼻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催促。那只梳理我绒毛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轻捏了捏我的后颈皮。
要命!这个动作简直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尾巴根部猛地窜过一阵酥麻,刚刚还因为炸毛而紧绷的尾巴尖,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不行!得稳住。在这么多双眼睛面前,尾巴再叛变一次我就真没脸活了。
我强迫自己松开捂脸的小爪子,强作镇定地抬起下巴(虽然效果大概是努力昂起毛茸茸的小脑袋),视线落在面前那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卷宗上。躲是躲不掉了,硬着头皮上吧。社畜之魂在哀嚎,但……万一呢?万一这东西也像巴顿爵士的报告一样,充满了让人看了就想用红笔圈出来的逻辑死结呢?至少能分散一点注意力,不用一直感受那些针扎般的目光。
我用一只前爪,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小心翼翼地扒拉了一下最上面那卷羊皮纸。哗啦一声轻响,灰尘簌簌落下。卷轴很沉,劣质墨水和潮湿霉变混合的怪异气味直冲鼻腔。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伸出另一只爪子,费了点劲才将这卷轴完全摊开在宽大的扶手平台上。纸张边缘粗糙,墨迹有些地方已经洇染开来,模糊不清。
目光扫过。
混乱。无序。难以言喻的混乱。
没有清晰的年份分隔,没有标准的项目分类。关于“标准口粮”的记录,去年三月的条目里,混着前年七月才应该出现的“越冬特供黑麦粉”的损耗条目。负责核验的签名潦草得如同鬼画符,不同人的字迹交织在一起,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下胡乱写就。记录“箭矢损耗”的数字旁边,突兀地插着一条关于“哨塔屋顶漏雨导致箭羽受潮”的抱怨,但具体影响了多少损耗?没有数字。只有一句“损耗加剧”。
这……这连巴顿爵士那份粉饰过的报告都不如,至少人家还知道列个表(虽然水分很大)。这西境哨所的记录,简直就是一本意识流灾难账本。不,连账本都算不上,是潦草的涂鸦日记。
前世被各种实验报告、项目进度表和deadline支配的恐惧瞬间复苏。那感觉,比期末考前发现整本教科书书都是重点还要令人窒息。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名火混着深深的无力感顶了上来。这玩意儿能核验出什么?核验出负责记录的人有多敷衍吗?难怪被丢在角落里积灰。
“嘶……”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气急败坏的嘶声。尾巴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害怕,纯粹是气的!爪子无意识地用力挠了一下扶手光滑的木质表面,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哦?”女王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看来我们的见习小书记,对这份卷宗的第一印象颇为‘深刻’?”她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我敏感的耳廓边缘,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强行把我的注意力从账本的混乱泥沼里往外拽了拽。
见习小书记?!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任命?!女王陛下您讲点道理啊喂!任命一只幼狐当书记?这比让我在宴会上表演光球还离谱。
内心的疯狂吐槽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感受着头顶那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梳理力道,以及下方那些贵族们瞬间变得微妙起来的眼神,我硬生生把抗议咽了回去。女王这哪里是任命,分明是找乐子外加把我当靶子竖起来。
算了……就当玩一个超高难度的解谜游戏。目标是……从这团乱麻里找出能证明我不是纯废物、顺便给那个巴顿爵士添点堵的线索。
我深吸一口气(虽然吸入的还是霉味),努力忽略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混乱排版,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和零星描述上。
“思维加速”……给我启动啊!这种时候别掉链子。
我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那些墨点。起初,眼前只是模糊一片,那些跳脱的、毫不相关的信息像无数只嗡嗡乱飞的苍蝇。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再次浮了上来,比面对巴顿报告时更加强烈。不是数字矛盾,而是……一种模式。
“洞察之眼”的被动天赋似乎被这极致的混乱逼出了潜能。我的视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掠过那些潦草的文字和数字,捕捉着看似无关的信息碎片:
【狐历七年,风季,加固西北哨塔木墙,耗松木二十方,铁钉……】记录在粮食损耗卷的边角空白处。
【同年七月,暴雨,西南哨塔底层粮仓渗水,部分燕麦发芽……】混杂在箭矢损耗的页脚。
【狐历八年,初冬,新兵二十人入营……】写在兽皮护甲维护记录的背面,字迹被墨迹覆盖了一半。
【……因寒灾,冻伤膏损耗……是往年三倍……】这条记录后面,本该记录数量的地方,却是一团污渍。
碎片。零散的碎片。但它们之间……仿佛存在一根无形的线。风季加固木墙……紧接着暴雨导致粮仓渗水……新兵入营……寒灾冻伤膏激增……加固木墙和新兵入营都发生在狐历七年,而寒灾和粮仓渗水导致的后续问题则在七年末到八年……
等等!加固木墙用的是松木!西境哨塔群的主要建筑木材就是松木!而粮仓渗水……那些发芽的燕麦……它们本该是……
一个大胆的且荒谬的猜想在我脑中骤然成型,带着惊人的清晰度。
“嘤!”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爪子猛地拍在羊皮纸卷的某个位置。那里模糊地记录着狐历七年风季后,用于“修补哨塔屋顶”的耗材数量:普通松木板五方。这个数量,对于一个需要加固木墙的哨塔群来说,简直杯水车薪!而同年七月,粮仓就渗水了。
我的尾巴彻底忘了“低调”,因为激动和这个惊人的发现而高高竖起,尾尖剧烈地左右摆动,拍打在女王的手臂上。就是这个!关键的缺失链条。耗材记录少得离谱,而后续问题立刻爆发!这根本对不上。
“嗯?找到有趣的东西了?”女王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尾巴的剧烈反应。
我猛地抬头,红宝石般的眼睛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也顾不上炸不炸毛了,只想立刻把发现告诉女王。我用爪子急切地指着卷轴上那几个关键点,嘴里发出急促的“呜呜”声,试图解释这其中的巨大漏洞和可能的贪腐线索。
但问题来了。我能“看”出问题,能用爪子指出来,可我怎么说?用狐语?那些复杂的逻辑推理、时间线的对应、耗材与损耗之间的比例关系……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词汇能表达的!我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尾巴甩得更急了。这感觉就像知道答案却说不出来!
“陛下,雪莉儿小姐似乎……很激动?”巴顿爵士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和探究,“只是……恕臣愚钝,不知这幼狐的比划,究竟是何深意?这份卷宗积年已久,记录杂乱无章,恐怕难以作为凭据。”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是啊,这些贵族们怎么可能相信我一只幼狐的“比划”?在他们眼里,我此刻的行为大概就是被女王宠坏的宠物在无理取闹。
挫败感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激动。爪子僵在半空,兴奋竖起的尾巴也无力地耷拉下来,尾尖沮丧地垂在扶手边缘。
女王紫眸微眯,扫了巴顿爵士一眼,那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他下意识地噤声后退半步。随即,她低头看向垂头丧气的我,嘴角那抹戏谑的笑意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看来,”她慢悠悠地开口,指尖轻轻点了点我面前的羊皮纸,“我们的见习小书记,需要一种更‘直观’的表达方式?”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我沾着灰尘和墨迹的白色爪尖,最终落在我旁边那支……她刚刚用来批注文件、蘸饱了浓黑墨汁的羽毛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