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笔上那滴饱满的墨汁还悬在笔尖上,像一只不怀好意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白色爪尖。女王那句“更‘直观’的表达方式?”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余韵,在议事厅的空气中回荡。她指尖微动,那支沉重的羽毛笔便从书桌上滑落,不容拒绝地滚到了我摊开的羊皮纸卷轴旁边。笔杆温润的触感抵着我的前爪肉垫,冰凉的金属笔箍硌得我有些不适。
巴顿爵士的嘴角在阴影处微微下撇,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写着“荒谬”二字。其他贵族的目光更像是粘稠的胶水,粘在我的后背上,让我每一根绒毛都想倒竖起来。解释?我说不清。但就这么认输?被当成一个只会嘤嘤乱叫、哗众取宠的宠物?社畜的灵魂在心底无声咆哮:不行!就算变成毛球,也得让这帮人看看,这账本到底烂在哪里。
“呜……”喉咙里挤出一点混杂着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呜咽。我伸出另一只还算干净的前爪,用肉垫笨拙地按住那沉重的羽毛笔杆。笔杆又滑又粗,爪尖根本无法像手指那样灵巧地捏握。我尝试了几次,要么笔杆滑脱,要么角度别扭得根本使不上力。脸颊的绒毛因用力而微微鼓起,我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滑稽……一只跟笔杆较劲的傻狐狸。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女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离开我的后颈,正悠闲地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点着。她紫眸中的戏谑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观察实验品般的专注。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帮忙,只是看着……
“嘤!”我放弃了握笔的徒劳,爪子一拨,将那支碍事的笔杆直接推到一边。目光再次投向那混乱不堪的卷轴,那些跳跃的时间点、模糊的数字、夹杂的抱怨和缺失的关键信息,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思维加速在极度的压力和不甘下被动激发,世界仿佛慢了下来,眼前的墨迹、纸张的纹理、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变得异常清晰。
爪,用爪!既然握不住笔,就用爪蘸墨来画。
心念电转。我毫不犹豫地将右前爪按向旁边小砚台里那汪浓稠的黑墨。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了爪垫,墨汁浸湿了边缘的白色短毛,带来一阵黏腻的不适感。顾不上许多,我猛地抬起沾满墨汁的爪子,在羊皮纸卷轴旁边空白的、相对光滑的扶手平台上,狠狠按了下去。
啪嗒。
一个清晰的带着毛刺的黑色爪印,像一枚奇特的印章,烙印在深色的木质平台上。
议事厅里响起几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声。巴顿爵士的胖脸抽动了一下,眼神里混杂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在看笑话,我知道。
我不理。爪印就是起点。狐历七年,风季。
我屏住呼吸,用沾满墨的爪尖,在爪印旁边,小心翼翼地划下一道短竖线。墨汁在光滑的木头上流淌得有些快,竖线末端拉出一个小尾巴。代表加固木墙的记录。爪尖沾墨,在竖线下方,笨拙地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哨塔。旁边用力点下几个小点,代表松木。然后在方块旁边标注一个歪斜的“20”,代表松木耗材二十方。数字写得歪七扭八,但足够辨认。
不够清晰?再来!
爪尖再次蘸墨。狐历七年,七月,暴雨。我在这条竖线旁边稍下的位置,又划一道短竖线,同样在旁边画了个方块(粮仓),方块内部用爪尖点了几个代表“水渍”的小墨团,旁边标注“燕麦发芽”。然后,从代表风季加固木墙的方块(哨塔)引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代表暴雨的竖线。
连接,关键在这里。箭头,风季加固的是木墙,用的是松木。但同年七月,粮仓就渗水了。粮仓和哨塔是不同建筑。加固木墙的记录和修补屋顶的记录混在一起,而修补屋顶的耗材(五方松木板)少得离谱。这根本不足以有效修补哨塔群的屋顶,所以暴雨一来,粮仓就遭殃了。耗材记录对不上实际需求,对不上后续出现的问题。
爪尖因为激动和用力微微颤抖。墨汁顺着爪尖滴落,在平台上晕开一小团污渍。我又蘸了墨,在代表暴雨的竖线下方,狠狠画了一个向下的大箭头,旁边标注“损耗加剧?”,然后在旁边点了个巨大的问号。
狐历八年,初冬,新兵入营。在平台更下方的空白处划下第三道竖线。画几个歪扭的小人,标注“20”。旁边写上“寒灾”,画上代表风雪的斜线,再画一个罐子(冻伤膏),旁边标注“3倍?”,后面本该记录具体数字的地方,我用爪尖狠狠戳了几个点,留下污渍,缺失的关键数据。
最后一步。我用尽力气,抬起沾满墨汁的爪子,从代表风季加固木墙(哨塔木墙)的竖线和旁边那少得可怜的“5方”松木板记录处,狠狠拉出一条粗重的、歪斜的箭头,直接指向那个巨大的问号,以及旁边代表冻伤膏激增的罐子。箭头旁边,我哆嗦着爪尖,蘸着残余的墨汁,用力“写”下两个歪歪扭扭、但异常醒目的狐族文字:“松木?”和“屋顶?”。
这条粗重的箭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贯穿了时间线,将混乱不堪的记录背后隐藏的逻辑链条……耗材记录严重不足(尤其是关键的那些用于不同建筑的木材种类和数量混淆不清且严重短缺)、关键问题(屋顶失修)被掩盖、导致后续一连串损耗(粮损、物资额外损耗)。以一种无比直观的方式,硬生生“画”了出来。
整个平台被我涂得一片狼藉。黑色的爪印、歪斜的方块、扭曲的箭头、模糊的数字和文字、墨点污渍……构成了一幅堪称“灾难”的抽象画。我的右前爪已经完全被墨汁染黑,湿漉漉、黏糊糊的,几缕白色的爪毛纠结在一起,狼狈不堪。胸口因为高度集中精神和用力而剧烈起伏。
但当我放下爪子,抬起沾着墨点的小脸,看向那幅耗费了全部力气和“思维加速”才完成的、丑陋无比的“流程图”时,一股强烈的激动猛地冲上头顶。尾巴,那条不争气的尾巴,早已忘记了“低调”,高高竖起,尾尖因为兴奋而疯狂地左右摇摆,像一簇白色的火焰,激动地拍打着女王的手臂。
“嘤嘤!呜!呜!嘤!”我急切地用小爪子指着那幅涂鸦,对着女王,又扫向周围那些贵族,尤其是脸色骤然变得难看的巴顿爵士,喉咙里发出不成调但充满控诉意味的叫声。看!你们看!漏洞就在这里。耗材记录混乱、用途不明、数量严重不足、关键问题被忽略、后续损耗激增却无合理解释。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记录混乱,这是管理上的巨大漏洞,是贪腐滋生的温床!
议事厅此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一次,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不再带着戏谑或探究,而是凝聚在我面前那一片狼藉的黑色涂鸦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方块、箭头和文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粗暴地撕开了卷宗表面那层混乱的面纱,将深埋在其中时间线上的矛盾、数据上的缺失、以及逻辑链条上触目惊心的断裂,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巴顿爵士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死死盯着那条从“松木?”和“5方”指向巨大问号的粗黑箭头,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递交的那份关于西境哨所“一切运转正常”的报告,在这份用爪子和墨汁绘制的简陋“证据”面前,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女王没有立刻说话。她微微俯身,紫罗兰色的眼眸在那片狼藉的平台上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每一个爪印,每一道墨痕,每一处标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哒、哒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片刻后,她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又毫无笑意的弧度。那目光不再是戏谑,而是沉淀下来足以冻结血液的审视。她的视线精准地越过我,落在了巴顿爵士那张冷汗涔涔的胖脸上。
“巴顿卿,”女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议事厅,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现在,你能告诉余,‘松木’加固的究竟是哨塔的‘木墙’,还是‘屋顶’?而这‘五方’松木板,又是如何……”她顿了一下,指尖轻轻点了点我画的那个巨大问号,以及旁边代表冻伤膏激增的罐子,“……确保西境的将士们,在那个‘损耗激增’的寒冬里,没有因为屋顶漏风而冻掉爪子?” 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致命的讽刺。
听到女王问话的巴顿爵士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就在这时,议事厅沉重的雕花木门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点焦灼的叩击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侍女萝拉那张温柔但此刻写满担忧的神色探了进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在平台边、那只浑身沾满墨汁、小脸脏兮兮、尾巴却还在激动摇晃的白色毛团身上。
“陛、陛下,”萝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雪莉儿大人的……沐浴时间到了。还有……”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我那只乌漆嘛黑、还在滴着墨汁的右爪,“……墨汁浸透了绒毛,恐怕……很难清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