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的绒布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声音。狭小的黑暗三角空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脸颊滚烫，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砸在怀里紧紧抱着的尾巴上，洇开一片冰凉的湿意。
好难堪……
我刚才做了什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对艾拉和萝拉吼叫……她们只是像往常一样想照顾我而已，而我却……脑海里，露台上玛格丽特夫人刻薄的眼神，女王指尖捻碎松饼时冰冷的侧影，还有那几粒孤零零躺在白石桌面上的深紫色浆果核……所有的画面、声音、那沉甸甸的羞耻和委屈，混杂着被我粗暴拒绝的侍女们可能错愕受伤的表情，在黑暗里发酵膨胀，沉重地挤压着胸腔，几乎要炸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明明在女王身边的时候，那种被庇护的安全感几乎让我忘记了害怕……可一旦离开那短暂的安全光环，所有的不安和自卑就立刻反扑，甚至变本加厉。
外面一片寂静。艾拉和萝拉没有追过来，也没有试图拉开窗帘。她们知道我的“怪癖”，社恐发作时对靠近的极度抗拒。这份小心翼翼的体贴，此刻却像另一种沉重的负担。
好想消失。好想找个没有任何视线也没有任何声音的地方。
黑暗给了我勇气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面对她们，面对这熟悉的一切，尤其是想到明天……甚至下一刻……可能会见到女王。她会不会知道？她会怎么看我？那个需要她亲自出面庇护，转头却对关心自己的人乱发脾气的、麻烦又不知好歹的小东西？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得我浑身难受。
一股混杂着委屈、烦躁和自我厌弃的冲动猛地推着我。我不想被找到，不想被看到现在这副狼狈又糟糕的样子。我要离开这里，哪怕只是暂时的，找个谁也找不到我的角落，一个人待着。
念头一起，身体比思考更快。我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丝窗帘缝隙，偏殿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艾拉和萝拉都不在视野里。她们大概守在门外，或者在不远的茶水间。这是个机会。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四肢却异常冰冷。我抱着自己那条湿漉漉、又被我揉得有点凌乱的大尾巴，像一道贴着墙根的影子，无声而又快速地窜了出去。柔软肉垫踩在石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目标明确：不是通往正殿的回廊，而是偏殿另一侧，一条通往宫殿深处、堆放旧物和备用寝具的偏僻库房通道。那里足够深，足够暗，平日里几乎无人踏足。
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交织着。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巨大如同迷宫般的宫殿阴影里穿梭。高耸的廊柱投下狰狞的影子，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每一次转角都让我心惊肉跳，生怕撞上巡逻的守卫或其他侍女。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炸开的绒毛扫过地面，带来细微的摩擦声，这让我更加紧张。
终于，带着尘埃和陈旧织物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幽深，黑暗，只有尽头一扇高窗透进微弱的月光。厚重木门虚掩着，留出一道刚好容我挤进去的缝隙。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在堆积如山的巨大箱笼和蒙着厚厚灰尘的帷幔之间，找到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半开着门的巨大、空荡的衣柜。里面只有几件陈旧褪色的罩袍。
就是这里了。
我把自己整个塞了进去，蜷缩在衣柜最深处冰冷的角落，用厚重的帘布将自己再次裹住，只留下一条缝隙呼吸。此刻身处一个黑暗、封闭、寂静的空间里，没有目光，没有询问，只有灰尘的味道和自己急促的心跳包裹着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点点，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刚才的奔跑和高度紧张耗尽了力气。
意识开始模糊。露台上女王那句“余的规矩，才是规矩”在她沉静的紫眸注视下带来的奇异力量，此刻在绝对的孤寂中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和自我怀疑。我真的能像女王说的那样，不去在意吗？我真的……有资格留在她身边吗？玛格丽特夫人尖刻的话语不断回响，“清誉有碍”、“不成体统”、“玩物”……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
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这次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我抱着尾巴，把头埋进去，汲取着上面残留的一丝属于女王的冷冽幽香气味，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沉浮。
突然……
衣柜的门被无声地拉开了。
光线骤然涌入，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惊恐地蜷缩得更紧，尾巴炸成一个巨大的毛球，死死挡在身前，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不要！别看我！
然而，预料中的询问或安抚并没有到来。
一片带着熟悉冷冽幽香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大部分刺目的光线。紧接着，一条巨大、柔顺、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银色狐尾，像最温暖的毯子，轻柔而强势地卷了过来，将我整个笼罩在内。
蓬松的绒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和重量，隔开了衣柜冰冷的木板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那独一无二的清冽气息瞬间包裹了我，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冰冷。
我僵硬的身体瞬间被这熟悉的触感和气息瓦解了所有抵抗。是女王。
她没有说话。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责备的气息。只有那条巨大的银尾，像一个沉默而坚固的堡垒，将我护在其中。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挡在柜门外。
紧绷的神经彻底断裂。强撑的壁垒轰然倒塌。所有的委屈、恐惧、迷茫和自我厌弃，在这无声又带着绝对力量的庇护面前，决堤而出。我把脸深深埋进那温暖的银色绒毛里，再也控制不住，压抑而破碎地呜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处的迷途幼兽。
银尾将我卷得更紧了些，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无比温柔。那蓬松的绒毛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和炸开的尾巴尖，带来无声的安抚。
柜门外，传来艾拉刻意压低的、带着担忧和自责的声音：“陛下……我们……”
“无妨。”女王的声音响起，就在柜门外咫尺之遥，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她累了。”
艾拉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压抑的呜咽声在银尾温暖的包裹中回荡。
她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跑出来，没有问我躲在这里做什么。她只是用她的存在，用这条卷住我的巨大尾巴，宣告着她的规矩，她的庇护才是此刻唯一的规则。
这无声的理解和包容，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也更让我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只剩下疲惫的抽噎。紧绷的身体在银尾的包裹和熟悉的气息中彻底放松下来，沉甸甸的困意席卷而来。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模糊地感觉到，那只手，再次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指腹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揉了揉我的耳根后方，那个让我瞬间卸下所有防备的、最舒服的位置。
指尖的温度似乎比平时更低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僵硬？
紧接着，是女王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不是对我，而是对外面的人吩咐，那语调里带着一种强行压下什么的沙哑和沉重：“艾拉。”
“……是，陛下。”艾拉的声音立刻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取那条厚绒毯来。还有……”女王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压不住那命令的口吻，“……温热的月光花茶，加两勺蜜……要快。”
艾拉的脚步声迅速而轻微地远去了。
柜门外，女王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倚靠在门框上。那条卷着我的巨大银尾，依旧稳固而温暖。但那细微的晃动和她声音里泄露的沉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