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左眼深处爆开的剧痛毫无征兆，像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捅进脑髓。我眼前猛地一黑，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扭曲，只剩下自己压抑在喉咙里的短促呜咽。身体瞬间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往女王怀里最深的地方钻去，似乎那里是唯一能抵御这撕裂痛楚的避风港。
“雪莉儿？！”头顶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
女王的手臂骤然收拢，将我牢牢圈住。她能清晰感觉到怀里这团毛球在剧烈颤抖，细密的呜咽从紧咬的齿缝里漏出来。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瞬间扫过我的脸，捕捉到我紧闭的左眼眼角正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湿润，不是之前的金色泪滴，只是透明的泪水。
“回寝殿！立刻！”她的命令斩钉截铁，盖过了猫头鹰御医急切凑近的动作和萝拉、艾拉惊慌的抽气声。方才还弥漫着净水成功喜悦的花园，气氛陡然凝固。女王甚至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抱着我，大步流星地穿过跪伏一地的人群，衣袍拂过地面带起冷风。
被那阵剧痛攫住时，时间感变得混沌而破碎。我只隐约感觉被抱回了熟悉的、萦绕着清冷月桂与木质熏香气息的空间，女王的寝殿。身体被小心地放在那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软塌上，柔软的织物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但左眼的抽痛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像有个小锤在里面不依不饶地敲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
“……陛下，”猫头鹰御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撑开我紧闭的左眼睑，另一只手持着一枚镶嵌水晶的古怪镜片凑近观察，“瞳孔反应正常，巩膜无充血……结构上看不出任何损伤或异物侵入的迹象……”他的镜片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光，几乎要贴上我的眼球。那镜片上复杂的刻痕纹路让我本能地感到排斥，想躲开。
“呜……”我忍不住偏开头，喉咙里又溢出一声模糊的痛哼，尾巴烦躁地在绒毯上拍打了一下。
猫头鹰御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怪事……这疼痛的源头，似乎……并非来自眼睛本身。精神力场有极其微弱的紊乱迹象，但又瞬间平息……难以捕捉。”他放下镜片，转向女王，鸟喙开合间带着困惑，“陛下，老朽……查不出器质性病变。更像是某种……纯粹作用于精神感知层面的剧烈刺激。”
寝殿里一时只剩下我极力压抑的细碎喘息和灯火燃烧的噼啪轻响。萝拉和艾拉焦虑地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知道了。”女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沉沉的压迫感。她挥了挥手，示意御医和侍女们都退下。“没有命令，不得打扰。”
沉重的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寝殿瞬间陷入一种更为空旷的寂静，只有壁炉里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女王没有立刻过来。我能听到她走向内殿书桌方向时，靴底踏过光滑地板的轻微声响，还有纸张被拿起、放下的窸窣。
疼痛的尖峰似乎过去了，但残留的酸胀和闷痛感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礁石，顽固地硌在那里，一阵阵地提醒着它的存在。左眼连带着那半边脑袋都沉甸甸的，只想昏睡过去。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软塌的凹陷里，脸颊贴着冰凉的丝绸抱枕，试图汲取那点凉意缓解不适。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刻钟，也许更久，左眼的余痛终于缓和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我小心翼翼地睁开右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寝殿里光线调暗了，只留了书桌上一盏水晶灯。女王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侧对着我。银色的长发有几缕垂落在肩上，卸去了白日里象征王权的冠冕。水晶灯的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也清晰地映照出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左手支着额角，右手执笔，正凝神审阅着一份摊开的文件。灯火下，她执笔的手指微微蜷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紫眸低垂，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阴影，遮住了那眼底深处可能流转的思绪，只有薄唇微微抿起一条冷硬的直线，泄露着无形的压力。
那份沉重感，即使隔着一张书桌和半个寝殿的距离，也能清晰地传递过来。比我刚才经历的剧痛更沉重，更难以驱散。
脑海里闪过猫头鹰御医的话。“查不出原因。” “纯粹作用于精神感知层面的刺激。” 还有净化水源时，那滴诡异的、所谓“实质化精神力”的金色眼泪。
这一切，是否有关联？某种……反噬？代价？
念头纷乱。但看着她孤身坐在灯下，被无数需要她决断的事务包围的侧影，那个在月光下疲惫低语的画面再次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心口某个地方，比左眼的余痛更尖锐地揪了一下。
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决定。
我吸了口气，忍着左眼窝残留的酸胀感，慢慢从软塌上撑起身体。四肢还有点发软，落地时脚步虚浮了一下。我甩甩头，尽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绕过地毯上繁复的花纹，靠近那张巨大的书桌。
女王似乎沉浸在工作中，没有立刻察觉。直到我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射在她审阅的文件边缘，她才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字句间，但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我绕到书桌侧面，靠近她坐着的那一边。那里有一小片空地。没有犹豫，我轻巧地跳了上去，厚实的绒毯吸收了落地的声音。我在她手肘旁，找了个不挡光也不妨碍她书写的位置，安静地趴伏下来。温热的身体挨着她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未执笔的左手手臂。
手臂冰凉。是这深秋夜里的寒气，还是久坐不动带来的冰冷？
几乎是同时，那条仿佛拥有自己意识的大尾巴，自然而然地、无声地抬了起来。蓬松的雪白云朵轻轻落下，恰到好处地覆盖住她搁在桌面上的左手手腕，一直蔓延到手背。绒毛温柔地包裹住那份冰凉，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
她的笔尖彻底停住了。
视线依旧垂在卷宗上，但那微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她没有抽开手，也没有看我，只是任由那团温热的、毛茸茸的“云”包裹着她的手腕。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的跳动。
时间在无声的陪伴中静静流淌。左眼深处的闷痛并未完全消失，像隔着水层传来的微弱鼓点，但在这份专注的宁静中，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我小心地将脸颊贴在微凉的桌面上，只用右眼注视着她翻阅文件的动作。那专注的侧脸，低垂的眼睫，在昏黄光线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也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每一次翻页的沙沙声，都像在拨动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处理完一份棘手的奏报，她的眉头再次微微锁起。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按上自己的眉心，用力揉了揉。那指尖带着薄茧，动作间流露出一种深藏的疲惫感。
也许是心神消耗过大，也许是那份疲惫让她短暂地失神。她的指尖顺着眉心缓缓下滑，指尖无意间掠过桌面，毫无预兆地、轻轻地，触碰到了我趴伏在她手肘边的脸颊。
冰冷的指尖，在触碰到我温热脸颊的瞬间，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而她的指腹，正好擦过我的左眼睑，那只不久前还在剧痛抽搐的眼睛。
就在接触发生的那一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忽然从她的指尖传来。像春日解冻的溪流，温柔而坚定地渗入。盘踞在左眼深处的最后一点令人烦躁的余痛，竟在这股暖流的轻抚下，瞬间消散了。
不是缓解，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尾巴都忘记了晃动。
女王似乎也察觉到了指尖下细微的变化。或许是肌肉瞬间的放松，或许是皮肤温度的些微回升。她揉按眉心的动作顿住了。紫眸终于从卷宗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落到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刚才沉浸公务的疏离，而是带着一丝真实的讶异和……探究。
她的指尖没有立刻移开，反而停留在我左眼下方，轻轻地点了点，像是在确认什么。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轮廓和那残留的一丝温凉。
“……”她没有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紫眸凝视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毛，看清我眼底深处潜藏的秘密。寝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不安地摇曳着。
就在这时，书桌另一角，一小碟尚未动过的、作为夜宵准备的月光浆果，静静地反射着烛台的光晕。如同凝结月光般的浆果表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的脸庞。
右眼依旧是熟悉的、清澈的红宝石色。
而左眼……在那湿润的、带着点迷茫的眼底深处，几缕极其细微，如同融化的液态黄金般的璀璨碎芒，正悄然流转，若隐若现。
如同被封印的星河碎片，悄然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