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像是在宣告一位新客人的到来。
室内原有的宁静被一阵规律的“笃、笃”声打破。那是一双精致的细高跟鞋踩在光洁木地板上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得清晰而从容。
苏凝晚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林溪。
他穿着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形挺拔修长。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他身上,为他清瘦的侧脸和肩膀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正微微踮着脚,将一本书放回高处的书架,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露出了一小截手腕,线条流畅而有力。
那一瞬间,会议带来的烦躁与疲惫,如同被微风拂过的尘埃,烟消云散。
苏凝晚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她找到了比公司画册……更有趣的东西。
她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走向书架,而是迈着缓慢而平稳的步伐,径直朝着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回响,仿佛是为他敲响的倒数计时。
她停在了他的身后,一个微妙而充满暗示的距离。
清冽的栀子花香混合着一丝雪松的木质调,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悄无声息地侵占了他周遭的空气。
她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极具存在感的眼睛,安静地、专注地“欣赏”着眼前这个完美的背影。
林溪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那道目光。
它不像是不经意的瞥见,更像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凝视,专注得让他无法忽视。他将书稳稳地放回书架,动作没有丝毫紊乱,然后才循着那道视线的来源,缓缓转过身。
于是,他看到了她。
一个与这家安静书店格格不入的女人。
她很高,脚上那双黑色的细高跟鞋是主要原因。
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真丝衬衫在光线下泛着如水的光泽,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两颗,露出冷白色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
黑色的高腰铅笔裙将她腰臀的曲线勾勒得惊心动魄。
她看起来不像来买书的,更像是来收购这里的。
她的美带着一种锋利的攻击性。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正直直地回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寻常的惊艳或欣赏,而是一种冷静的评估,带着天生上位者的漠然。她的长发如墨,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清冽而强势的气场。
林溪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的一切,然后,他礼貌地笑了笑。
那是一个非常标准、得体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它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屏障,礼貌而又坚决地隔绝了她所有的入侵。
随即,他收回视线,垂下眼眸,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中一本摊开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个惊艳的、充满压迫感的女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幻影,一阵风,或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苏凝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在接收到她全部的信号后,选择如此彻底地、如此平静地……无视。
这比任何惊慌失措或故作镇定的反应,都更能点燃她的兴趣。
很好,林溪。一块比想象中更完美“璞玉”。
他的礼貌是盾牌,他的理性是城墙。
而她,最喜欢做的,就是亲手将它们...一一击碎。
苏凝晚没有离开。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笃、笃、笃。她迈开脚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了同一个书架前。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林溪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与空气截然不同的体香。
她伸出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涂着透明的护甲油。
那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他刚刚放回书架的那本书的书脊上——一本关于古希腊悲剧的哲学论述。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像丝绸划过冰面,带着一丝凉意。
“这本书,你看完了?”
她没有看书,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他的侧脸上。她问的,也根本不是书。
这一次,他无法再用一个微笑就将她打发了。
林溪的目光顺着她的声音,落在了那双修长的手指上。
那是一双仿佛不曾沾染过人间烟火的手,干净、漂亮,停留在书脊上,指尖距离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不过几毫米的距离。
尽管心中倍感意外,他的脸上却没有显露分毫。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和而平静。
“不,女士,这本书我只读了三个小时,大约50页。”
他侧过脸,目光从她的手指上移,迎上了她的注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礼貌性的微笑。
“您是对那本书很感兴趣吗?”
“女士”。一个多么标准、多么疏离的称呼。
听到这个词,苏凝晚心中名为“愉悦”的情绪又加深了一分。
她嘴角的弧度,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玩味,像猫找到了最有趣的毛线球。
她的目光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很干净,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正试图用这种冷静来分析她,揣测她的来意。而她,则是在欣赏他这份难得的镇定。
“不。”
她轻声回答,然后当着他的面,将那本《古希腊悲剧的诞生》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她的动作很慢,指腹划过书的封面,发出一阵细微的摩擦声。
她没有翻开书,只是随意地拿在手里,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侧过脸,将目光完全聚焦在他身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因此又缩短了几分。
“我对这本书不感兴趣,”她坦白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我感兴趣的是……会选择在这一下午,读这种书的人。”
话音未落,她向前微倾,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安全距离压缩到几乎为零。
那股清冽的香气瞬间变得浓郁,带着蛊惑般的吐息,拂过他的耳畔。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清晰地、准确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告诉我,林溪……”
这个名字从她绯红的唇间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熟稔,仿佛她们早已相识。
“……一个研究哲学的人,会相信‘命运’吗?”
这才是她真正的第一个问题。一个足以彻底撕开他所有“礼貌”伪装的问题。
林溪愣住了。
他精心维持的冷静面具上,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他的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眉头下意识地紧锁,在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一道小小的沟壑。这副困惑又带着一丝警惕的表情,远比刚才那个礼貌的微笑,要生动、真实得多。
苏凝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欣赏着一副刚刚被点上睛的画作。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林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我没有任何印象。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面对他的连声追问,苏凝晚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将那本哲学书,轻轻地、不容拒绝地,放回到了他的手中。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背,一触即分,却留下了一阵冰凉的触感。
“我们见过吗?”她轻声重复着他的问题,歪了歪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无辜的戏谑,“或许吧。或许在某个你从不曾留意的瞬间,我的目光……曾无数次停留在你身上。”
她向前又走近了半步,彻底封锁了他所有可以闪躲的视线角度。
“至于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林溪,那重要吗?”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信息,名字,背景……这些都只是漂浮在世界上的符号。只要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的。在这个城市里,对我而言,没有秘密。”
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他们,不在同一个层级上。
她满意地欣赏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索与震惊,然后,将话题拉回了原点。
“我更关心的是,为什么在那么多符号里,我偏偏……只对‘林溪’这两个字,产生了兴趣。”
苏凝晚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将问题重新抛了回去,带着一种逼迫他直面核心的压力。
“所以,我再问一次,这一次,我希望你认真思考。
你信不信,有些人的出现,有些名字,是注定要被另一个人知道的?”
“这……算不算一种命运?”
林溪彻底乱了阵脚,像一只误入蛛网的蝴蝶,每一次挣扎,都被缠得更紧。
“不、不不……女士,你在说什么?”他语无伦次,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我……我不明白。我是在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您说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凝晚嘴角的笑意变得真实而愉快。
“你的语速变快了,林溪。”她轻声说,像一个老师在点评学生的表现,“你的冷静,就像沙滩上用手堆起来的城堡,潮水一上来,就塌了。你看,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就让你变成了这样。”
她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点了一下他紧皱的眉头,仿佛在试图抚平它。
“无法理解?没关系。”她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有些事情,不需要你去理解,只需要你……接受。”
他还在追问“怎么知道”,还在试图用他那套理性的、逻辑的思维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太可笑了。他还没明白,她,就是“不讲道理”本身。
苏凝晚收回手,决定不再进行这种无效的言语拉扯。她要给他一个更直观的答案。
她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当着他的面,从通讯录里找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被立刻接通,对面传来一个毕恭毕敬、甚至有些诚惶恐的声音。
“苏……苏董?”
苏凝晚没有开免提,但在安静的书店里,林溪依然能隐约听到那个声音中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瞥了林溪一眼,然后对着电话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张经理吗?我是苏凝晚。”
“……对,是我。”
“你店里有个叫林溪的兼职生。他今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借用了。他的薪水照付,三倍,记在我的账上就好。”
说完,她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的机会,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
她将手机放回衣兜,抬起眼,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辜的笑意。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
她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这个小小的书店,最后又落回到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脸上。
“现在,你觉得,这还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的行动已经给出了最狂妄、也最直接的答案:在这个世界里,只要她想,他的任何信息,对她来说都唾手可得。他的名字,他的兼职,他的一切,都在她的“允许”之下。
苏凝晚向门口歪了歪头,像是在发出一个理所当然的邀请,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好了,现在你有空了。我们出去走走,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聊。”
“聊一聊……你很不喜欢的那个词。”
“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