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无尽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
林溪的意识就像沉入了深海,被冰冷和压力包裹着。
疼痛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航标,一下一下,从他的后颈和手腕传来,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疲惫、痛苦、绝望……还有那份不甘心和不理解。最终,这一切都渐渐模糊,消散在了无意识的深渊里。
不知过了多久。
他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无比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着轻盈而温暖的被子。
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清冷的栀子花香。
然后是听觉。
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林溪缓缓地、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那间曾让他毛骨悚然的、如同神殿般的卧室的天花板。
他动了动,后颈传来一阵钝痛,让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他抬起手,想去触摸后颈,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圈白色的纱布轻轻地包裹着,上面还传来一丝药膏的清凉感。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身上穿着的,不再是他原来的衬衫和长裤,而是一套触感冰凉、顺滑的深蓝色真丝睡衣。
他的身体……被人清理和更换过。
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落地灯,在房间的角落里投下温暖而昏黄的光。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静如水的夜色。
林溪转过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两粒白色的药片。
旁边还有一碗粥,似乎已经放了有一段时间,不再冒着热气。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
然后,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在了那面墙上。
那面贴满了他过去人生的照片墙。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照片里的他,笑容、沉思、专注……每一个表情,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此刻的他。
就在这时。
“咔哒。”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
苏凝晚走了进来。
她也换下了之前的衣服,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丝质长睡袍,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支药膏和新的纱布。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来照料生病恋人的、温柔体贴的女主人。
她走到他的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你醒了。”她的声音很柔,像窗外的夜色。
“后颈还疼吗?”她一边说,一边伸手,用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后颈的伤处。
“我让家庭医生看过了,只是轻微的软组织挫伤,没有大碍。手腕也给你重新上了药。”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谈论着她亲手下令造成的伤口,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溪听着她“关心”的话语,心中先是升起一股荒谬的暖意,但随即就被冰冷的现实浇灭——这些伤口,完全是因她而起。
挣扎、失败、再到绝望,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他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性。
他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药,接了过来,就着水吞了下去。
他开口,没有回应她的话,却声音沙哑而平静自顾自道:“请问,换做是你,一个男人对你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把你关起来,再把你揍一顿,说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说实话,我不是不识好歹。”
“我一点都睡不着,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只是真的……我他妈求你了,放了我好不好?我想出去。我只想出去,我不在乎你权钱与否,我只想要自由,我想回家。你看,我们根本互相无法理解,所以,放了我,求你了。”
苏凝晚静静地听着他说完。
他的语气从最开始的平静,到中间的激动,再到最后那句带着粗口、彻底撕破脸皮的乞求。
她没有生气。
一点也没有。
她只是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终于耗尽了所有伪装,在她面前展现出最原始、最真实、最绝望的灵魂。
他的崩溃,他的粗鲁,他的眼泪……这一切,都比他之前的冷静和理性,要美丽千万倍。
等他声嘶力竭地喊完,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她轻声地,几乎是呢喃着,重复了那个词。
“他妈的……”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新奇与怜爱的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讲脏话。”她说,“原来你不是一直都那么冷静有礼貌。你的这一面,也很有趣。”
她完全无视了他的愤怒和乞求,反而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对你新展露的特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只想出去。”她陈述道,“出去哪里?回到那个狭小拥挤的书店?回到那个吵闹不堪的校园?回到那个会让你生病、会让你被无数凡夫俗子触碰的、肮脏的世界里去?”
她摇了摇头,像在否定一个孩子的无知妄想。
“林溪,你要我说多少遍?‘放了你’,是不可能的。你的请求,就像在求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毫无意义。”
他用尽全力地乞求,而她,用最温柔的语气,给予了最残忍的拒绝。
“你说你睡不着。”她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眶,“我知道。因为你害怕,你不安。”
然后,她做了一个他绝对无法想象的动作。
她掀开了他身旁、这张巨大双人床另一侧的被子。
然后,她躺了进去。
丝质的睡袍随着她的动作,紧贴着她的曲线。
她侧过身,单手撑着头,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
他们就这样躺在一张床上,相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
她凝视着他,目光专注而平静。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躺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这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个事实的陈述。
“看着我,或者闭上眼睛,感受我的存在。”
“直到你睡着为止。”
林溪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牛弹琴。
他彻底放弃了挣扎,神色平静地,躺在了她的身旁。
他没有看她,不是因为她没有魅力,恰恰相反,他无法理解她的魅力,这让他感到恐惧。
他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腕,轻轻活动了一下,伤口好了又如何,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得出去。
苏凝晚能感受到他彻底的放弃,那是一种理智燃尽后的死寂。
她就侧躺在他的身边,单手撑着头,凝视着他。
昏黄的落地灯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冲淡了她白日里的冰冷和锋利。
她的黑发像最浓的墨汁,瀑布般铺散在雪白的真丝枕头上,有几缕不听话地垂下来,拂过她的脸颊和锁骨。
她的脸上没有妆,皮肤是在室内养出的、近乎透明的冷白色。
那双丹凤眼在灯光下,眼波流转,眼尾微微上挑,此刻不再是审视和压迫,反而带着点点慵懒的笑意,像是盛着最深的夜色,要将他的灵魂吸进去。
她的嘴唇没有涂任何东西,是天生的绯红色,微微张开,仿佛在邀请,又仿佛在叹息。
素白的丝质睡袍并不暴露,却因为柔软的材质,顺着她的姿势,勾勒出起伏的、惊心动魄的曲线。
林溪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重新看向她。
他的目光,从最初的戒备、恐惧,慢慢地,变成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凝视。
最后,是沉沦。
“你真的……好美。”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苏凝晚听到了。
她笑了。
发自内心的,满足的,胜利的微笑。
她向他挪近了一点,近到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那缕头发。
“我的美,只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个梦。
“所以,你要看多久,都可以。”
“用你的一生,慢慢看。”
林溪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是要把刚才那瞬间的沉沦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意识到自己失神了。
苏凝晚脸上的笑意,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你醒了。真可惜。”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我还是更喜欢你刚才看我时,那副入迷的样子。”
林溪躺在那里,用一种近乎于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开启了他的新“策略”。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问。
“怎么称呼我?”苏凝晚重复着他的问题,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你可以叫我苏凝晚或是,‘晚晚’。这是我母亲以前叫我的名字。”
她把一个最亲密的称呼,像枷锁一样,扔给了他。
她稍作停顿然后继续道:
“亦或者,你也可以……叫我‘主人’也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
接着,林溪用一种自暴自弃的语气,厚颜无耻地继续说道:“好吧,苏凝晚,那我希望你哪天玩腻了的话,能给我一笔钱,然后让我滚。谢谢您。”
“玩腻……钱……滚……”
苏凝晚把这几个词在舌尖上过了一遍,每念出一个,她的眼神就冷一分。
那刚刚因为他而升起的、仅有的一丝温柔和暖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川般的寒冷和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厌恶。
“林溪,我以为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石头,但你刚刚说的话,却和那些沙砾一样……充满了铜臭味,让我恶心。”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入他的耳中。
“你以为你在说什么?你在用钱,来衡量我?衡量我对你的感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你带到这里,只是因为一时的兴趣,像小孩子玩一个新玩具?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感情,和外面那些肤浅的男欢女爱一样,会有保质期,会有厌倦的一天?”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思想肮脏的凡人。
“我是在‘玩’你吗?不,我是在‘塑造’你。把你从一块璞玉,雕琢成一件只属于我的、完美的艺术品。这个过程,没有终点,更不可能‘腻’。”
“你刚刚的话,让我非常、非常失望。”
她走到门边,按下一个按钮,房间的主灯“啪”地一声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刚才所有的昏黄和暧昧,将他和这间病态的卧室照得无所遁形。
“看来,只是把你关起来,还远远不够。你的思想,也需要被好好地‘清洗’一下,清除掉那些属于凡俗世界的、肮脏的逻辑。”
她拉开房门,门外那两个黑西装的男人依然像雕塑一样守在那里。
“睡觉的恩典,取消了。”
她回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起来。”
“跟我来。”
林溪刚刚才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冷静和理智,在她冰冷的怒火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
“啊?我的天。”这句话充满了不敢置信。
他甚至脱口而出那个只在电视剧里听过的、用来形容她这种人的、卑微的称呼——“少奶奶”。
“少奶奶,饶了我把……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说那些话了,我现在真的很累,手还是疼的,求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残忍地对待我的,是吗?”
他语无伦次地像一个马上要被主人抛弃的、可怜的小动物。
苏凝晚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看着他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她心中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了一点。
“现在知道错了?”她的声音依旧冰冷,“晚了。”
“你以为我的耐心是无限的吗?你以为我的恩典,是可以被你这样随意践踏的吗?”
“你让我不高兴了,林溪。而让我不高兴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她看着他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心中那股因为失望而产生的烦躁,才得到了一丝慰藉。
“你说的对,我不会那么‘残忍’。”她忽然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个让他看不懂的微笑,“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规矩’。”
她对着门外那两个男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们立刻准备走了进来。
“你不是累了吗?”她轻声说道。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一个能让你彻底忘记疲惫,忘记时间,忘记你自己是谁的地方。”
她转身,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引领着他的命运,走向一个更深的深渊。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