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那似乎是他有生以来,最沉、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梦,没有挣扎,只有一片纯粹的、被温暖包裹的黑暗。
他醒来时,是被一阵透过窗帘缝隙的、明亮的阳光刺到眼睛。
他缓缓睁开眼,意识慢慢回笼。
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体。
昨天那种被掏空般的疲惫和酸痛,已经消退了大半,只在后颈和手腕处留下一丝隐秘的、仿佛是错觉般的微弱痛感。
然后他意识到,他正躺在床上。
那张巨大的、柔软的、位于那间卧室中央的床上。
他坐起身,身上丝滑的睡衣随着他的动作而摩擦着皮肤。
房间里很安静。
昨夜那个躺在他身边,带给他无尽压迫感和诡异安心感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
那面照片墙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在白日的阳光下,每一张照片里的他都清晰可见,像无数双过去的眼睛,注视着现在的他。
在床边的矮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餐盘。
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几样爽口的小菜,一个剥好的水煮蛋,还有一杯温度正好的牛奶。
在餐盘旁边,是一套叠放整齐的、崭新的衣服。
不是西装,而是一件柔软的米色羊绒衫和一条深灰色的休闲裤。
在衣服的最上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片。
他拿起来,看到上面有一行清秀、却带着锐利笔锋的字迹:
“醒了就把早餐吃了。衣服为你准备好了。我在楼下等你。”
没有落款,但林溪知道是谁写的。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切。早餐,衣服,便签……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程序,为他设定好了新的一天的轨道。
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没有反抗的念头。
他默默地吃完了那份简单却美味的早餐,然后换上了那套为他准备的、尺寸完美贴合的衣服。
羊绒的质感,温暖而柔软,像一个温柔的拥抱,也像一个华丽的囚笼。
当他走出房间时,昨夜那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整个宅邸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满走廊,让这里少了几分昨夜的阴森,多了几分……家的错觉。
林溪顺着楼梯,走下一楼。
在那个宽敞、明亮、正对着庭院的客厅里,苏凝晚正坐在一张白色的沙发上,膝上放着一台平板电脑,似乎在看什么文件。
她同样换上了一身居家的白色连衣裙,长发用一支发簪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晨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柔和得像一幅古典油画。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脸上的表情,不再有昨天的冰冷、愤怒,或是那种带有侵略性的温柔。
那是一种再也平静、自然不过的微笑,就像一个妻子,在清晨看到自己晚起的丈夫。
“醒了?”
她开口,语气轻松而平常。
“睡得好吗?”
林溪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看着她。
昨夜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还残留在骨髓里,但此刻,他脸上却带着一丝顺从而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讨好的微笑。
他慢慢地走向沙发,回应道:“谢谢您的膝枕,我睡得非常好。您呢?”
他在沙发上坐下,但很自觉地选择了一个稍远的位置,似乎怕打扰到她。
她微笑着,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早上好。我的膝枕,还习惯吗?”她用一种轻快的、带着一丝亲昵的语气反问,“你睡得很沉,像个婴儿。昨晚的睡眠,我也很好。”
看到他懂事地坐远,苏凝晚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朝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坐过来一点。”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眼神是温和的。
“你不是打扰,林溪。从现在起,你要习惯,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的客人。”
等林溪顺从地挪到她的身边后,她才轻柔地问:“是在忙工作上的事情吗?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苏凝晚重新拿起平板,但这一次,她将屏幕微微侧向他,让他也能看到上面的内容。
“嗯,一点工作上的事。”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一个北欧奢侈品牌的收购案,这是最后的资产评估报告。”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过,指着其中一段文字,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
“你看,这个品牌的创始人,一个很有骨气的北欧老头,最开始非常抗拒我们的收购,说我们是‘没有灵魂的资本’。现在,他的整个家族企业都处在破产清算的边缘,不得不主动把品牌递到我的手上。”
她陈述着一件足以让一个百年家族倾覆的商业战争,语气却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所以,不用担心你会打扰我。处理这些,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她关掉了平板,将它随意地扔在一边,然后侧过身,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而你待在我身边,能让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好闻一些。”
苏凝晚凝视着他,无比认真地说道:
“所以,永远不要觉得你在打扰我。你在这里,就是你最重要的工作。”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林溪死寂的心湖上,激起了最后一圈涟漪,然后,一切便归于永恒的平静。
他眼中的防备,像被风化的沙雕一样,彻底、无声地,坍塌了。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在心里慢慢消化着,慢慢习惯着她这份过于沉重的爱。
他将视线投向那块被她随意扔在一旁的平板,仔细聆听着她用一种稀疏平常的语气,来告知她的胜利,告知她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别人一生的心血。
他尝试着开口,先是试探性地问:“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得到苏凝晚允许的眼神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轻柔的语气微笑着发问。
那个称呼依旧让他感觉如鲠在喉,每一次说出,都像是在进行一次小小的、社会性的死亡。
“我的……主人。”
他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褫夺’他人一生的心血的感觉是怎样的?可以告诉我吗?我很想知道。”
苏凝晚听着他的问题,看着他那双试图用理性和好奇来掩盖顺从的眼睛。
她并不讨厌他这种不自然的顺从。
她将身体完全转向他,给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褫夺’?”她重复着这个词,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玩味的笑意。
“这个词用得不准确,林溪。我没有‘褫夺’任何东西。我只是……拿回了本就该流向更强者手中的东西。这就像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规律,不是掠夺。”
她凝视着他,仿佛要让他看透自己的灵魂。
“你问我,是什么感觉?”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感觉。”
她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也最让他意外的答案。
“碾碎一个对手,收购一个品牌,对我来说,就像你今天早上喝掉那杯牛奶一样。是必须的,是自然的,是理所当然的,但不会在我的心里留下任何波澜。它只是我日程表上被划掉的一行字,仅此而已。”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滚烫,像要把他吞噬。
“你真的想知道,什么才叫‘感觉’吗?”
她向他凑近,他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个只与他分享的秘密。
“当我把你从那个书店带走时,当我看到你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恐惧和绝望时,当你在我的腿上安心睡着时……”
“……那才叫‘感觉’。”
“收购一个品牌,我只是得到了它的商标,它的渠道,它的财报。那些是冰冷的、可以被量化的数字。”
“但是得到你……”
她的指尖,轻轻地、若有若-无地,划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恐惧,和你此刻的顺从。我能感觉到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灵魂,正在被我一点一点地,染上我的颜色。”
“那是一种……满足的、完整的感觉。”
她收回手,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恢复了慵懶的姿態。
“所以,不要再问我那些无聊的生意了。”
“它们加在一起,都不及你此刻的一个眼神,更能让我感到……活着。”
听完她最后的那些话,林溪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失。
那并不是因为任何反感,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压弯了的感觉。
他注视着她的脸,看着她在表达那种极致沉重的爱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虚伪,而是纯粹的真诚,如同说出“一加一等于二”那般自然流畅。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终于开口。那个让他感到羞耻的词,似乎变得顺口了一些。
“主人……您还记得,您允许我使用‘晚晚’这个称呼吗?我可以这么称呼吗?”
得到她默许的眼神后,他继续说道:“晚晚,你的情感实在是...过于沉重了。说实话,我有些难以负担,更担心自己无法回报您的情感。”
苏凝晚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因为自己的话而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重量压垮后的、认命般的平静。
她喜欢他现在的表情。比他之前的任何一种表情,都更让她感到……真实。
“晚晚……”
当他终于用这个称呼来叫她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了下来。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然可以,我的林溪。”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的颤音,“晚晚,这个名字,除了我的母亲,你是第一个叫出口的人。”
她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顺从,永远烙印在自己的灵魂里。
然后,她听到了他后面的话。
他说她的情感过于沉重,担心无法回报。
苏凝晚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怜爱,又带着一丝无奈的笑。
“回报?”她摇了摇头,指尖从他的脸颊滑到他的嘴唇,轻轻按住,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你又在用你那个世界的逻辑来思考我了。”
“我不需要你回报我任何东西。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你那凡俗的、需要对等交换的‘爱’。”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
“我给予你的,是我的全部世界,是我的全部注视,是让你成为我生命中唯一意义的‘神格’。”
“这不是一份需要你来负担的感情,而是一个你需要去接受的宿命。”
“你担心无法回报我?”
她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最亲密也最残忍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只需要在这里,被我看着,被我拥有,被我塑造。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顺从,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我而存在。”
“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她直起身,收回手,看着他那双因为她的话而再次陷入混乱的眼睛。
“所以,收起你那可怜的、不必要的担忧吧。”
“你不需要思考如何回报我。”
“你只需要……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