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節 白光之底
白光刺得栞幾乎睜不開眼。
耳鳴像是從四面八方同時壓來，沒有天空、沒有地面，四周一片純白，彷彿她整個人被拋進了某個未完成的世界。光亮像細沙般流動，溫度卻冰冷。
這裡不是操場。栞第一個反應是握住星石。
星石仍在發光，卻顯得異常微弱，仿佛剛才那股撕裂黑暗的力量是它最後的掙扎。
「神谷湊……？」她試著呼喊，可聲音像被吞沒一般，散在空無裡。
沒有回應。
栞深吸一口氣，逼自己冷靜，她知道這不是幻覺。至少，不是普通的幻覺。黑霧男人說過那句話：
「既然妳選擇光，那就讓妳看看光能不能救得了妳。」那意味著，這裡是他刻意讓她落入的地方。
「妳終於來了。」一個聲音突然在白光深處響起，帶著柔和卻奇異的迴盪。像是從很遠、也從很近的位置同時傳來。
栞轉過身。白光之底，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身影像是少女的輪廓，但線條虛浮，像光霧凝成的形狀。她沒有腳踩著地面，而是輕輕漂浮着，像被光束托著。
「妳……是誰？」光影少女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栞，眼底像映著千層破碎的時光。
「妳帶著星石。」光影少女說，「那代表妳已經被選中了。」
栞的心跳驟停。「選中？選中什麼？」
少女伸出手，光霧順著她的指尖散開，像是劃開層層帷幕。白光褪去世界開始慢慢成形。
地面化為映著微光的銀白石板，遠處浮現出一座巨大的圓形審判場般的結構。台階一層又一層向上延伸，每層都刻著陌生的符紋。
「這裡是願界。」光影少女輕聲說。
栞瞳孔一縮。
願界，那是所有破願者與守願者傳說中才會出現的空間。
「妳是……守願者？」
「曾經是。」少女的聲音輕得像快被光吞沒，「但我失敗了。」
栞怔住。
「什麼意思……？」少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栞手中的星石。
「那個是鑰匙。它帶妳來這裡，是為了讓妳看清楚光不是妳以為的那麼簡單。」
栞的手心微微發汗。
因為她突然明白，白光之底，不是安全之地。這裡，是考驗開始的地方。
少女的聲音沉了下來：
「如果妳想回去」
「妳必須先通過光之試煉。」
白光如潮水般再次湧動，世界開始震動。下一刻，栞被卷入新的光之漩渦裡。她甚至來不及呼喊，整個人就像被拉進一條失控的光之河道，耳邊只有轟鳴，沒有方向、沒有上方下方，只有無止盡的光在瘋狂往前衝。
她努力想張開眼睛，可光刺得她淚水直流。
這裡是試煉？還是死路？
她分不清，只能本能地抓緊胸口的星石。
就在光芒快將她撕裂的瞬間「咚」的一聲，世界突然靜止，栞重重摔在某個堅硬的表面上。
「痛……」她皺起眉，氣息還沒穩定，身體像被甩出好幾公里，她勉力起身。
眼前不再是一片白色，而是一個巨大到彷彿望不到邊的……空間，銀白的地面像鏡子，映著天空，而那天空卻沒有雲、沒有太陽，只有一個巨大的光球懸在最高處，像一顆無聲燃燒的白色太陽。
更奇特的是這裡安靜到可怕，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生命氣息。
栞的心跳聲都在這份空寂裡變得格外清楚。
「……這裡是哪裡？」
回答她的，是一陣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震動。
銀白的地面像水面般被敲起漣漪，接著，一道道光柱從地底衝出，化成一圈巨大的圓環，將她包在中央。
栞倒吸一口氣。
圓環亮起刺眼的銀光，像是啟動了某種儀式。
下一秒，一個聲音響起。不是之前那名光影少女的，而是更冷、像程序語音的無機質。
「光之試煉 · 第一階段：真相之壁。」
真相……之壁？栞還來不及理解，一面面透明的光牆從地底升起，光牆並不是實體……更像是流動的幻影，可當栞的目光被那些光牆吸引，她整個人僵住了。
光牆的亮度忽然提高，像被某股力量推動般，一幕幕記憶不受控制地浮現。這些畫面不是平穩播放，而是帶著撕裂感的跳接，像是有人粗暴地從她的生命裡抓取片段、硬生生拉到面前。
五歲時，她蜷縮在房間最暗的角落，用畫本小心地遮住臉。她以為那天沒有人發現她哭，可光牆裡的小小自己卻哭得肩膀顫動。淚滴落在畫紙上，把她畫的星星晕得模糊。
「不要……」栞喉嚨發緊。
七歲那年，她考試失利。她蹲在廁所隔間裡，把寫着願望的紙條撕成一小片、一小片。那紙條上寫的不是「希望考一百分」，而是「希望老師不要討厭我。」
栞感到胸口像被石頭狠狠砸中。
十歲時，母親提著行李箱，背影冷得像冬天的雨。
門闔上的瞬間，光牆裡的栞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嘴唇張開，卻一句話都沒說出口。她的手在半空中顫抖了很久，最後慢慢垂下。
「那不是……不是我不想挽留……」栞的聲音開始破碎。「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
記憶沒有停。
十三歲時，同儕把她桌上的卡片翻出來，邊笑邊模仿她的字。
「好噁心喔，誰要跟你當朋友？」
「你以為寫這些就會有人喜歡你？」
光牆裡的栞沒有哭，只是靜靜地收好被丟到地上的卡片。那時候的她，以為只要忍住，就不會那麼痛。
可現在，當光牆把那幕放得清清楚楚，栞才突然明白，原來那天的沉默，是另一種更深的傷。
她全身開始發抖，不是冷，而是從骨頭裡往外擴散的……羞辱。一種被剝光靈魂、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光下的羞辱。
空間裡沒有任何聲響，只有光牆的亮度像脈搏一樣震動。栞的呼吸越來越快。她的手指抓著胸口的衣服，指節泛白。
「住手……求你……住手……」
她以為光是溫柔的，是引導、守護願望的存在。但現在這些光像是殘酷的審判者，硬逼她直視最深的裂縫。光牆裡浮現的下一幕，是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的畫面。
十一歲那年，她躺在病床上，窗邊陽光刺眼。
她聽到醫生和父親在門外交談：
「孩子情緒壓力太大，需要觀察。」
「但她一直說沒事。」
光牆裡的她側著臉，睫毛濕濕的。她偷偷伸手，按住胸口的位置，害怕那顆跳得太快的心臟會被任何人發現。
栞眼前一黑。
「……不要再讓我看了……拜託……不行……不行……」
她跪倒在地，整個人蜷縮起來。就像五歲那天的自己一樣。
那些記憶本該安安靜靜地沉睡在心底，可光牆把它們拖出來、放大、重新切割，逼迫她承認所有逃避過的痛。
她覺得自己像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那鏡子不是照出外貌，而是照出她靈魂最灰暗的邊角。
栞死死咬住唇。淚水滴落在銀白的地面，散成一圈圈小小的光。
這一刻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
光從來不是只有溫暖，光，也能照出她拼命掩蓋的傷口。
而在這一瞬間，她開始明白，所謂「光之試煉」根本不是要她勝負，而是要她無法再逃避。
「停下……停下！不要給我看這個！」
她想衝上去拍打那些光牆，卻像是被看不見的力量固定在原地，只能被迫面對。光牆的畫面越變越快，從童年跳到國中，再往現在逼近。
栞的聲音顫抖：「為什麼……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光牆深處傳來機械的回應：「光之試煉，不考驗力量，而考驗妳的“願心”。」畫面停在某一幕。
栞怔住。
那是……神谷湊，操場黃昏的光。
神谷湊站在她面前，微笑著說：「因為妳會這樣，我才更擔心。」心臟彷彿被什麼重擊。
那一幕，她以為自己記得很清楚……但光牆呈現的畫面，卻多了一個她從未察覺的細節，神谷湊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裡雙拳緊握，手指，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發白。
栞的瞳孔瞬間擴大。
神谷湊……那時候……原來他也在害怕。
「……不要……」她搖著頭。
「不要再讓我看到這些……」但光牆陡然切換畫面。
這次映出的，是操場燈光剛亮起的那一刻。風停了。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神谷湊盯著她，眼底深處是一種極深的恐懼，不，是……預感。
像是知道她會遇到危險，像是害怕失去她。
栞猛地捂住胸口，痛得快喘不過氣，記憶安全地待在記憶裡時，它只是回想。
但當它被攤在光牆上的時候……她才第一次看見自己錯過的所有細節。所有被忽略的害怕、所有裝作沒看見的孤單、所有避免的情緒……
真相之壁。
這就是第一階段的意思。
逼迫守願者直視自己最不願面對的事。
「夠了……拜託……夠了……」她跪下，指尖深陷冰冷的銀白地面。就在光牆準備顯示下一幕時，銀光突然炸裂！
「到此為止。」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光牆像被劈開般震散，碎光飛舞，栞抬頭，眼睛因淚水而模糊。
光霧緩緩散去一道身影站在光牆破裂的中心。
那是神谷湊。
栞的呼吸瞬間停住。
他真的……來了？
但不對。神谷湊的輪廓奇異地半透明，像是投影，像不是本體。他踩在銀白地面上，卻沒有任何重量壓出的痕跡。
栞發出顫抖的聲音：「神谷湊……？你、你怎麼~」
神谷湊抬起手，表情複雜。不是操場上那個溫和的笑容，而是帶著拚命壓抑的焦急。
「栞，聽我說這裡不是妳能一個人通過的地方。」他的語氣帶著少見的強烈。
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怎麼會在願界？你是、你是~」
神谷湊沉默兩秒。那沉默像一把刀划過空氣。
「……我不是破願者。」
「那你是~」
他抬眼看她。那一瞬間，光之試煉的空間彷彯因為他的情緒而微微震動。
「我是被願界選中的另一種存在。」
栞全身發涼。
神谷湊繼續說：
「我能在妳的試煉裡現身，只因為~」
「妳把我放在願心的最深處。」
光球的光像被某種力量牽引，全部朝神谷湊匯聚。
栞被這句話震得完全說不出話，「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神谷湊走近她兩步，跪下，視線與她齊平，他的聲音低得像害怕驚動什麼。
「因為……妳喊了我。」栞腦中轟地一聲，回想起被黑暗吞沒前，她最後的喊叫：
「神谷湊！！」
神谷湊微微苦笑「我聽到了。所以我來了。」
那是一種……比光之試煉本身更讓人心臟顫動的真相。
栞喉嚨緊縮，全身發抖，「神谷湊……我好害怕……」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可在碰到她之前，他的手就像觸碰空氣般穿了過去。
栞怔住。神谷湊也怔住。
神谷湊低下頭，聲音沉了：「……我只能這樣陪妳。」她的眼淚決堤。
光試煉的第一階段本是要讓她崩潰，但神谷湊的出現，反而讓她找回呼吸，然而就在這時整個銀白空間突然震動！
神谷湊的身體開始被光裂縫撕扯。「不行！」栞大叫，「神谷湊！你會消失！」神谷湊咬牙，強行穩住自己正在崩散的輪廓。
「栞、聽我說……」
「光之試煉不只是要妳面對真相。」
「它……還想奪走妳最重要的東西。」
栞的心臟像被冰刀狠狠刺中。銀白空間裂出一道巨大的縫，像巨口，正朝神谷湊吞去。
神谷湊努力抬眼看她，那眼神，是決絕到讓人窒息的溫柔，「栞……我不能讓他們奪走妳的願心。」
光開始吞噬神谷湊的半身。
「不！！神谷湊！！」栞猛力朝他撲去，哪怕知道他的身體虛幻、碰不著、抓不住，她仍然伸出雙手。
「不要離開我！！」
神谷湊露出幾乎快碎掉的微笑：
「妳要記住~」
「光不是要救妳。」
「光……是要測試妳願意守護什麼。」
那句話像刻印進她的靈魂。
下一秒神谷湊的影子被光裂口完全吞沒，空間恢復死寂。
栞跌在地上，喉嚨痛到發不出聲。
「……神谷湊……」
銀白的世界沒有回應。
而光球再次亮起，儀式音聲重新響起：
「光之試煉 · 第二階段啟動。」
「守願者請站起來。」
栞擦掉臉上最後一滴眼淚，緩緩站起。
她抬起頭眼底不再只有恐懼，而是被撕裂後重組的堅定。
「光想測試我……想奪走我的願心？」
她握緊星石。
「那我就讓它看看~」
「我的願心有多強。」
銀白空間震動。
光球像被她激怒般爆烈開來，形成新的光之浮橋，延伸向未知的深處。栞踏上去，毫不退縮，她的試煉真正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