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她總有法子讓我分心
雞鳴初醒,院中落著淺淺的露。 我才剛起身洗漱完畢,書童阿旺便小跑進來,手裡還拎著一籠熱騰騰的包子。
「公子,早膳備好了。老夫子今日提早開課,讓您別遲了。」
我一邊點頭應著,一邊捧書坐回案邊。 書才翻兩頁,一道輕輕的聲音從窗外探進來。
「許子然~」
我心嚇一跳。 果然。
「你昨兒還我的小風箏了沒?」
那聲音嬌脆,如春日雀鳴。我還未回話,只見一抹粉色身影翻過窗台,輕巧如貓。
是蘇晴。
她今日穿了一件新縐紗襖,襯得臉頰粉嫩。手裡還提著一條糖葫蘆,一邊走一邊舔。
「我那風箏,是你藏在書櫃裡的吧?」
我嘆了口氣:「妳怎麼又從窗戶進來?」
「從大門走怕碰見你娘啊。她見我總皺眉,說我耽誤你讀書。」
我啞然。
她走近案前,一屁股坐在我對面,還不忘用指尖敲敲我桌上的書卷。
「你看這個,光念有用麼?你會放風箏嗎?不會對吧?」
我放下書,忍著笑看她:「我若不讀書,怎護得住妳這般胡鬧性子?」
她一聽,眼一彎,笑道:「你讀書是為我呀?那我可得努力給你添點亂,讓你讀得有趣些。」
我無言。
她說得一本正經,卻分明是來搗亂的。
「老夫子說今兒要考對仗,你背了麼?」我轉開話題。
「對仗?我給你對一句。」她拍手,「你出上聯!」
我想了想,念道:「青山遠黛,隱隱煙霞繞澗回。」
她歪頭想了片刻,說:「紅袖添香,悠悠笑語入夢來。」
我愣了。
「怎麼樣,不錯吧?」她笑得自得。
我忽覺臉有些燙,忙掩下神色。
她卻已起身,自顧自地拍了拍裙角:「那我走啦,不然你真要遲到了。」
說完竟又從窗翻出。
我望著那抹消失的粉影,心下微亂。
她總有法子讓我分心,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也足以叫我忘了書上萬卷。
我背起書箱匆匆趕至學堂,剛踏進門檻,就聽見老夫子的咳聲清了兩下。
「許子然,遲了半柱香。」
我抱拳低頭:「弟子知錯。」
老夫子一身皂袍,眉間如川,見我垂首認錯,也不好再多說,搖搖頭道:「坐罷。」
我才剛落座,身後忽傳來一陣竊笑。
回頭一看,蘇晴竟也在!
她坐在女學徒那一排,居然穿了與我方才見面時一模一樣的襖裙,顯然是根本沒回家就一路跟來。
我震驚非常,朝她使了個眼色。
她只笑,裝作沒看見,甚至還翻出一張摺好的紙條,神神秘秘地塞給隔壁的王二娘。
王二娘笑得直點頭,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味。
我瞬間額頭發涼。
老夫子正要起身講課,見她們小動作不斷,又狠狠咳了一聲。
「今日講律詩,對仗為首要。許子然你既是秀才,就從你起。」
我正要起身背誦,忽聽耳邊傳來蘇晴輕聲一句:「記得我那句喔!悠悠笑語入夢來。」
我腳下一頓,差點背成了她的下聯。
老夫子眉一挑:「怎麼?忘了?」
我咬牙,只得硬撐著正聲念出:「青山遠黛,隱隱煙霞繞澗回。」
「嗯,不錯。」老夫子頷首,「對下聯」
我正欲張口,耳邊卻再次傳來輕笑:「要不要我幫你對?」
我閉目,長吸一口氣。
天底下難題萬千,偏這一題最難。
這姑娘,我若不心亂才怪。
我努力將雜念驅散,正準備開口,腦海裡卻止不住浮現她倚窗而笑的模樣。 那雙眼亮晶晶的,像是初春河畔的水,清澈裡藏著細碎的調皮。
我喉頭一緊,只得暫緩片刻,改為微聲道:「紅霞映水,淡淡波光照柳堤……」
老夫子聞言,點了點頭。 「詞意尚可,但氣勢弱了些。你心不靜,回去多練。」
我應聲退下,滿臉通紅。
坐回原位,只見蘇晴偷偷朝我比了個大拇指,笑得一臉無辜。
我盯她一眼,她卻理直氣壯地朝我努嘴:「你剛剛那句詩,像不像我的氣質?」
我翻了個白眼,低頭不語。
這堂課下來,我腦裡的對仗沒記住幾句,全是她的笑、她的眼、還有那句不請自來的耳語。
窗外陽光灑落,照得書卷發亮。 而我心裡那點躁意,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低頭看著案上的墨跡,一滴未乾,在紙上暈出淺淺水痕。 像極了我此刻的心緒,不重,卻一圈圈擴散,撩得人難以平復。
老夫子在前頭講著《聲律啟蒙》,聲音如舊,語調平穩,可我耳中聽來,像隔著一層霧。 筆在手中握了半晌,竟沒寫下一字。
眼角餘光仍會不時瞥向她的方向。
蘇晴似乎也察覺,偏過頭來對我做了個鬼臉,嘴唇微動:「你看什麼?」
我猛地別開頭,心跳得竟快過晨鐘暮鼓。
她總是這樣,三言兩語、一顰一笑,便擾得我寸心不寧。
「許子然!」
老夫子的聲音忽然響起,我一驚,立刻站起:「在!」
「詩書當用心,不可心猿意馬。」他盯著我,語氣雖不重,卻直中要害。
我垂眼應是,心裡卻暗自叫苦。
若非這亂我心神的罪魁禍首仍端坐其間,我倒真能當個安分的書生。
可偏偏,她就坐在我眼前,笑意淺淺,像風拂過春水。
這樣的蘇晴,叫我如何靜得下來?
我自小循規蹈矩,嚴守禮法。 待人處世,不多言、不多情。 書卷是我天地,寒窗為我歸處。
可她不一樣。
她是從天邊飛來的一抹霞,偏要落在我這清風無波的湖上。 一落,便泛起漣漪萬千,叫我怎麼也無法再恢復平靜。
她不愛詩書,卻偏偏能出口成章。 她不守規矩,卻從未叫我真正生氣過。
有時我問自己,她到底做了什麼?不過是笑、是鬧、是說些無心話罷了。
可我這心,竟像中了什麼蠱。
她每次靠近,我總裝作不在意。 可等她離開,我卻會下意識地數著她離開的腳步聲,算著她何時再來。
這般魂不守舍的樣子,若讓我娘知道,非得打我一頓清醒。
可我知道,這不是誰能叫醒的事。 這是一場慢火悄悄熬煮的病。
她一笑,我便不爭氣地疼。 她一皺眉,我便忍不住想哄。
我怕極了這心亂的自己。 可更怕從此再也亂不起。
若她真有一日不再來鬧, 我該有多清靜,又該有多空蕩?
到那時,書堂也不過是四壁寂寥。 窗外依舊有鳥鳴,竹影婆娑,可再無她的笑聲摻進其中。
硯台不會再被藏青蛙,書卷不會再被摺成紙鶴, 我也不必再時時回頭張望。
日子會平穩,會安靜,會井然有序, 就像大多數人期待中的書生模樣。
可我呢?
我是否還能伏案如初?是否還能夜夜挑燈? 還是會在某個深夜,突然停筆,呆呆地望向窗外,想起她曾站在那裡,衝我眨眼?
想起她笑聲落在晨風裡,如銀鈴搖曳, 想起她裝模作樣坐正,只為讓我別被責罰, 想起她伸手搶我點心,又裝作什麼也沒做……
想起這一切,我怕我會再也寫不出一句詩,讀不進半行書。
原來我這生,最大的亂,不是考題難解、命理難測。 而是她這場不請自來的風,叫我再無法自處清寧。
就在我心神飄遠,思緒未回之際,忽聽得後頭傳來一陣輕微的竊笑聲。
「許子然,摸摸你帽子。」
我眉頭一跳,心道:不好。
伸手一觸,只覺頭頂異常滑順,再摸,竟是幾根雞毛插在儒冠上,還混著一撮不知從哪撕來的紅布,搖曳生姿,活像隻剛從戲台上下來的大花雞。
四下已壓不住笑聲,連老夫子的板尺都啪地一聲摔在講台上。
「蘇!晴!」
她早捂著嘴躲到窗邊,笑得整個肩膀都在顫。
「我不過想替子然兄解悶嘛,整堂課都這麼苦瓜臉,多不妙啊。」她笑眯眯地望向我,眼裡竟帶點無辜。
我一時氣得發懵,竟連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
「你呀你……」老夫子指著她,氣得鬍子直翹,「你再這麼胡鬧,我便讓你去外頭罰站三天三夜!」
她還是笑,不答,只是挪到我旁邊,低聲道:「不氣啦,我還幫你寫了下聯呢,要不要聽聽?」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想說不聽,卻還是脫口而出:「……說來聽聽。」
「青山遠黛,隱隱煙霞繞澗回——」她湊近些,輕聲對道:「朱戶深深,冉冉幽香穿柳來。」
這一句出口,我一時竟沒了反駁。
她笑得得意,轉身跑遠,步履如風。
我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心頭像被一朵雲輕輕壓著,柔軟,卻叫人動彈不得。
這姑娘啊,她是風,也是劫。
也是我這書生,筆硯之外,最難解的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