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下課鐘聲甫落,蘇晴便像隻被放出籠的小鳥,雀躍著撲向門外。我才剛收起書卷,便聽得她在外頭喊:「子然兄,快來!你得看這個!」
我本想無視,畢竟剛才那頂雞毛儒冠,我還未與她算帳。
可腳步終究不爭氣地追了出去。
書院後頭有條石板小巷,巷尾長著幾株桂花,這時節尚未開,枝葉卻已繁茂。
她正躲在花影後,手裡攤著什麼,一臉神秘。
「你又弄了什麼?」我半皺著眉問。
她把手一翻,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老鼠便在掌中打了個滾,我嚇得往後一跳:「你從哪撈來這東西?」
「王三娘家後院的米倉裡,她怕得要死,我剛替她趕走一窩。」
「……那你現在拿來嚇我?」
「哪有。」她噘嘴,「我給牠取名叫小白,你瞧,多可愛。」
我心裡苦笑,小白在她掌心倒真像隻毛團,只是想到她剛剛可能把這玩意藏過我書卷邊,我就渾身不自在。
「你真該找個人管你。」我說。
她眨眼:「那你要不要來管?」
我語塞。
偏這時,巷口又傳來熟悉嗓門~
「哎呀哎呀,子然小哥,你怎麼跟晴丫頭躲這兒來了?」
王三娘挽著菜籃晃過來,眼神精得很,一臉笑意,「書才剛讀完就偷閒,可別叫你娘知道了。」
「沒、沒有,我只是……」
「我說的。」蘇晴毫不在意地揮手,「我拉他來抓老鼠。」
「呦,還敢抓老鼠,膽子真是越來越肥了。」王三娘笑著,「你倆這樣鬧啊鬧的,怎麼還不快點成親,我天天都盼著喝你們喜酒呢。」
這話一出,我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蘇晴倒像沒事人似的,還回了一句:「三娘要不要早點準備紅包?」
「準備啊準備!你們快點辦,我包最大的一個!」
我耳朵已紅到脖子,偏偏王三娘話多得很,邊說邊笑,連街口賣糖葫蘆的老張都被吸引過來湊熱鬧。
我悄悄看向蘇晴,她手裡的小白早不見蹤影,只剩一臉輕鬆,像什麼也沒發生。
我卻覺得這世間最難的題,從來不是紙上的詩對,而是她這般的若即若離。
她笑著給你一場風,也悄悄藏了一場雨。
而我這書生,竟甘願日日為她擾亂心神,卻不願有朝一日,失了這樣的亂。
她像風,來得無聲,去得輕盈,卻又總會在我最不能分心的時候闖進來,把我的心思吹得七零八落。明知如此,卻從來不曾真正惱過她。更不曾有一日,盼著她別來。
我想,我是被她擾得久了,也擾得慣了。
甚至漸漸學會,把她的笑聲當成晨鐘暮鼓,把她的胡鬧當作日課前的點心。
她不來鬧一場,我反倒讀不進書,寫不出字。
「子然兄,發什麼呆?」她忽地探頭過來,眨著眼,「你該不會還在想小白吧?」
「我是在想……你若有一天不來了,書院應該會清靜不少。」我順口說著,語氣卻輕。
她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我。
那一瞬間,她的笑沒那麼調皮了,眼睛裡像藏了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你想我別來?」她問,語聲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我心裡一跳,剛想說「不是」,她卻已回過頭去,背影又恢復了熟悉的輕快。
「那我明兒不來了,看你能不能一早背完《禮記》。」她邊走邊笑,「還是你要我託小白幫你聽課?」
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明知道那話是玩笑,心裡卻竟真有些慌。
我這才驚覺,我不僅是習慣了她的存在。
我是怕了——
怕哪日真有一刻,她的笑聲不再從窗外傳來;她的惡作劇不再攪亂我筆下詩行;她的影子不再在書堂角落晃動。
若那日真來了,我再清靜,也不過是滿案落灰的書卷,冷冷清清的筆硯,再無半分人間煙火氣。
我垂下眼,看著掌心墨痕未乾,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懊悔:
為什麼我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卻還是讀不懂她的一顰一笑?
或許,這世間有些題,本就無解。
而她,就是我此生最解不開的那道。
次日一早,我習慣性地提前到書堂,心中抱著一絲不願承認的期待。
窗邊沒人。
她沒來。
我強自按捺心神,翻開書卷,對著晨光誦讀,聲音卻怎麼也提不起來。
她說過的話,她調皮的笑,她蹲在書案下餵小白的模樣,一幕幕不受控地在腦海裡浮現。
我盯著紙上那行熟悉的句子,卻讀得結巴。
老夫子皺眉問我是否昨夜沒睡好,我連忙點頭附和,心中卻只覺虛空一塊,像是落了什麼大事。
直到午後,她依然未出現。
書院一整日異常安靜,連王三娘都未出現閒話,似乎整條街巷都少了聲氣。
我收書離堂,經過她常蹲著嚇貓的牆角,竟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
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桂葉。
我忽然覺得,好像真有什麼……慢慢地要改變了。
我轉身要走,腳邊卻踢到一物,低頭一看,是一只細細的小紙盒。
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
「給子然」
我怔怔望著那字跡,那分明是她的筆法,帶點任性,又藏不住笑。
手指微顫地打開紙盒,裡頭是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還有一枚糖梅子。
紙條上寫:
「今日不來,是想讓你安安靜靜讀書。 但若你發現想我了,就把糖梅子含著那味道呀,就跟我一樣,甜裡帶酸,最鬧人了。」
我站在風裡,望著那行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原來這亂,根本從未遠離。
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我心裡,繼續作怪。
這糖梅子的滋味漸漸在口中化開,酸得牙根發麻,又甜得叫人無法吐出。
我忽然想起她某次翻我書卷時,歪頭問我:「子然哥哥,你天天讀聖賢書,不悶嗎?」
我當時還未抬頭,只淡淡回:「讀書自有讀書的樂趣。」
她撇撇嘴:「可你讀書的時候都不笑,那怎麼會樂?」
我記得我當時被她噎了一句,忍不住抬頭看她。
她就坐在窗邊,陽光落在她的肩上,照得她髮絲微亮,她沒認真聽我回答,只是伸手去撥窗欞外頭的風鈴。
「你說呀,若有一天你中了狀元,要做什麼?」她問。
「自然是回鄉孝親、為官清廉……」我背得滾瓜爛熟。
她笑了:「你就沒有想過,娶誰,住哪兒,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一怔,低下頭繼續看書:「這些事……自然有長輩安排。」
「哼,無趣得很。」她輕哼一聲,卻又靠近我些。
「那我說呢?」她問。
「你說什麼?」
「我說,我若喜歡一個人,就要天天見著他,不讓他光忙著讀書。」
那時我紅了耳根,不敢接話,裝模作樣地翻了頁書,心卻在書後亂撞。
我始終記得那天她眼裡的光,也記得她那一句玩笑似的情話。
只是我不敢當真。
因為我怕,怕她只是鬧著玩。
怕她不過是像小白那樣,來去無蹤,哪天就不見了。
但她卻記得我一切節律,知道我幾時晨讀,幾時犯困。
也總在我最疲乏時,遞來糖果、紙鶴,或是一臉笑意的自己。
這樣的她,怎叫我不動心?
原來我早就輸了。
不過是沒敢承認。
直到今日,糖梅落口,那熟悉的酸甜拉回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她的話語。
她曾說,她若是詩,便願意永遠寫在我書卷空白處。
那日午後陽光暖融,她坐在我書案邊,把手中折好的紙鶴輕輕放在我未寫完的卷首。
我一愣,問她:「這是什麼?」
她眨了眨眼:「詩啊。你不是說,詩能托志寄情?我這紙鶴,就是我的詩,落在你未寫之處。」
我記得我眉心微蹙,假裝不解:「胡鬧。」
她卻笑得極為燦爛,毫不理會我的拒絕:「那你可別丟了。萬一以後你考中狀元,要寫一部詩集,記得把我寫進去。」
我回過神來,還想說點什麼,她卻已自顧自收拾了風箏骨架,跑到窗邊,輕聲哼著不知從哪聽來的曲子。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那些我以為的打擾,那些我口中喊煩的舉動,其實早已成了我日常的一部分。
那紙鶴我沒丟,夾在《論語》一頁裡,至今都還在。
我當時裝作沒聽見,其實那一句,比什麼詩句都刻得深。
深得我這會兒站在巷口,捏著那紙條,就像捏著一顆亂跳的心。
我怕那字條上是道別,怕她真說明日不再來。
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的字跡是不是還一樣歪歪扭扭,是不是還會畫個小笑臉在角落。
我到底是怎麼了?
一介書生,怎會為一封未拆的字條,心亂如麻?
我曾以為,世間萬象,只要勤讀、善思,總有章法可循。課堂上對仗如兵法,策論似沙場,我可以從容應對,不驚不懼。
可現在,手中不過一方薄紙,卻叫我站在巷口半晌不動,連手指都微微發顫。
我不敢拆。
怕裡頭是別離,是戲言成真的宣告。
更怕她終於厭了鬧,不再來我窗邊叫我一聲子然哥哥,不再在書頁間留下她的笑語與痕跡。
那糖梅的甜還在舌尖,她的聲音也還在耳畔繞:「我若是詩,願意寫進你書卷空白處。」
她說時眼帶笑意,語氣輕得像春日裡一縷風,拂過我心頭卻留下久久不散的漣漪。
那一刻我沒回應。
如今卻悔得咬牙。
為什麼不早些說出口?
說我願她不只寫進空白,而是寫進我整個人生裡。
這心,一旦亂了,便再無回頭路。
我知,我已無力自拔。
她是我未竟之詩,是我未完的夢。
若她願意,就讓我傾盡此生,將她一筆一劃,書寫成唯一的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