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她是我未竟之詩,是我未完的夢。
若她願意,就讓我傾盡此生,將她一筆一劃,書寫成唯一的章句。
我終於還是拆開了那封字條。
紙質粗糙,是從我的筆記本撕下的一角,字跡一如既往地歪歪扭扭,卻寫得極為認真。
「子然哥哥,明日我不來書堂了,要幫娘去郊外走親。
你別太開心,少了我吵你,可別真悶壞自己。
等我回來,要聽你背書,還要吃你藏的糖梅。若敢偷吃光,小心我翻你整個書桌!
——蘇晴留」
我讀完,不覺失笑,又一顆糖梅從紙條中滾了出來。
她果真了解我,連這點防備都提前想好。
我望著紙條,忽然有些恍惚。
這一紙筆跡,竟叫我整個早晨的心亂,有了去處。
我走進書堂時,老夫子正在堂前吹鬍子瞪眼,桌上一疊未批改的卷子東倒西歪。
我趕忙行禮:「學生遲到,請夫子責罰。」
老夫子哼了一聲:「你若真心悔改,今日把昨夜的對聯補齊,外加寫一篇小策!」
我低頭應下,心裡卻一點不覺苦。
堂外陽光明亮,風從窗隙間鑽入,卷起紙邊。
我忽然想,若是她在,一定會趁老夫子不注意,把那張小策藏進她的裙袋裡。
然後再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說:「誰讓你寫得那麼無趣,我幫你重新編一句。」
我一邊伏案書寫,一邊不自覺地笑了。
老夫子從眼鏡後瞥了我一眼:「子然,笑什麼?寫得這麼快,莫非抄昨夜的稿子?」
我忙正襟危坐,答:「沒有。只是忽然覺得這題,也不算太難了。」
因為心裡那個亂源不在,卻反而讓我更清楚,看見她留下的痕跡。
她不在,卻又無處不在。
我想,我已經明白~
這一生,要考過多少策題我不知道,但她這道題,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我會用盡我所有的筆墨,寫出她要聽的那一句詩。
為她,為這亂,也為我自己。
記得有一回,我夜半點燈苦讀,她悄悄推窗探頭。
「子然哥哥,你怎麼又這麼晚不睡?書卷那麼好看嗎?」
我一時語塞,只回她一句:「若不讀,又怎能讓妳日後過得安穩些?」
她聽了,眼神怔了怔,竟沒再調笑我,只是靜靜靠在窗邊,柔聲說:「你總是為我想那麼多,可我其實……只想你別累著自己。」
我沒再說話,只輕輕合上書卷,那晚風靜靜拂過她髮梢,餘香卻留了我整夜。
又有一次,我憂心鄉試,焦躁得茶都不碰一口,她卻突然從背後拿出一包糖梅,遞到我眼前。
「吃一顆,就不怕考試啦。」
我忍住笑:「這是什麼道理?」
「是我蘇晴的道理!」她理直氣壯,卻在我接過糖梅時,臉紅得像春日桃花。
我那時心跳如鼓,卻仍假裝鎮定,把那顆糖梅放進了書頁夾層。
我不敢吃,捨不得吃。
就像我不敢說出口的話,都藏在她不曾看見的那一頁。
原來這一路走來,她不過是用她的方式,反覆叩問我心門。
而我啊,直到此刻才真正聽懂她的每一聲輕喚。
她若是詩,我願用整個人生去解。
哪怕這題無解,也要一筆一劃,寫到天明。
我伏在案前,終於提筆寫下她的名字,落款旁,一字不改。
「蘇晴。」
這不是一篇策論,也不是一紙對仗。
這是我心底最長的一封信,無人批改,無人誦讀,只為她一人存在。
我寫她的笑、她的鬧、她曾站在我書窗外故作認真的模樣,寫她指尖沾墨時抹在我鼻尖的小惡趣味,寫她說她不懂詩卻總能道出我心聲的一句輕語。
紙張越寫越滿,夜色漸深,燈影搖曳。
我竟不知,原來心裡裝著一個人,筆便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痕跡,一路寫下去。
直到窗外傳來貓叫,才驚覺天快破曉了。
我放下筆,望著那一紙心語,心裡忽然很靜。
她說她是詩。
那我,便做她的書生,用此生來讀她、解她、記她。
我想起,是何時開始有這念頭的?
也許,是那一年初雪,她捧著手中熱騰騰的栗子跑來書齋前,手腳都凍得通紅,卻還笑著說要「分我一半的冬天」。我接過那一顆栗子,掌心的溫度,至今未散。
又或是那年端午,我抄經至午時,她突然衝進來,塞了一只她親手縫的香包進我懷裡,氣鼓鼓地說:「你老不陪我過節,我只好讓你帶著我做的香氣!」
我當時愣住,只低聲問她:「這香,是你做的?」
她翻白眼:「不然是誰?香鋪的嗎?」
我握著那香包整整一夏,她從不知道,它一直貼在我枕畔。
還有一次,她問我:「你每日讀書,讀那麼多聖賢話,可曾讀過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我當時沒答,只淡淡地翻過書頁,不讓她看見我耳後染上的紅。
可心裡的某處,那時已悄悄泛起了漣漪。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那些不經意的笑語、惡作劇的輕鬧、忽遠忽近的心意,早已在我心底,悄然紮根。
我願此生不斷翻讀這本無字的經書,只為她一筆一畫地留下紀錄。
她若願停下,那我便在她身旁等一世時光。
我未曾說出口的那句承諾,在這無人知曉的夜裡,終於悄悄許下:
蘇晴,若你不走,我願一生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