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週四的早晨特別潮濕，空氣裡彷彿浸著未說出口的話。
林雨禾站在教室門口，手指微微抓著書包背帶，視線卻已悄悄飄向靠窗的那一排。江予誠正坐在座位上，半個身子轉向後面，跟幾個男生有說有笑，講到一半還比了個什麼奇怪的手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一手撐著下巴，另一手拿著筆在桌上亂畫。笑意在他眼裡閃著，卻忽然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往教室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只是輕輕地掃過來，視線停留不到一秒，就又若無其事地低頭繼續畫著什麼。
但那一眼，像是晨霧中突如其來的一滴雨，落進她的心裡，濺開一圈靜靜的漣漪。
她怔了一下，像是被抓包似的迅速移開眼神，假裝自己是在找座位。可她知道，她看他看得太久了。
走進教室時，她的步伐比平常小了一點，經過他的那一排時，餘光忍不住再次飄過去。江予誠正拿著橡皮擦，一邊擦著桌面上的塗鴉，一邊悄悄擡頭。這次，他們的視線碰巧正好撞上。
只是那一秒，他的嘴角好像微微彎了一下。
不是嘲笑，也不是打招呼的那種笑，而是一種……她也說不出的笑。像是他知道她在看，卻什麼都不說。
林雨禾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趕緊轉過身，幾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她把書包擱下，深吸了一口氣，纔打開那本熟悉的小筆記本，像儀式一樣，記下今日的開場：
『第四天：
他的目光像不小心劃過我卻又悄悄留下痕跡。
我以為他不會注意，結果他竟然看了回來。那眼神不像對所有人的，而像是真的看見我了。』
「雨禾，我說真的，你是不是喜歡他？」吳欣宜一邊咬著早餐的三明治，一邊湊過來看她的筆記本。
「我只是……觀察他。」她語氣淡淡的，眼睛卻沒從江予誠那邊移開。
「觀察？那為什麼觀察完會臉紅？」
她合上筆記本，不想再解釋。
吳欣宜卻還是不依不饒，「欸欸欸，他早上有跟你對到眼對吧？我剛剛看到他笑了一下，妳看起來像要昏倒一樣。」
林雨禾一邊把鉛筆排好，一邊裝作沒聽見，嘴角卻忍不住微微勾起。
「我才沒有……」她低聲反駁，但那聲音輕得像風一樣，自己聽了都沒什麼說服力。她趕緊低下頭，假裝在翻找橡皮擦。
「你看你看，這就是有鬼的臉！」吳欣宜立刻興奮地靠近，一臉誇張地指著她的臉，「唉唷，我這個閨蜜什麼都懂，妳不要嘴硬啦。」
「欣宜，拜託安靜一點……」
「安靜不下來啦！」她一屁股坐回座位，又湊過來小聲說：「欸，他有沒有偷偷傳紙條給妳？還是LINE？」
「沒有啦，他又不是小學生。」
「可是他昨天有去買奶茶給妳欸，你以為我沒看到？還低糖的喔，林雨禾，我真的不想太早當妳的紅毯伴娘，但照這樣下去……妳要我挑禮服嗎？」
林雨禾哭笑不得，「妳可以冷靜一點嗎……」
吳欣宜歪著頭觀察她，「不行，這學期最有發展潛力的感情線我不能錯過，好歹也要當個見證人。還有，我有在記筆記喔——從妳第一天說他不過就是『觀察對象』開始，我就知道妳完蛋了。」
「我哪有說那句話……」
「我有錄音！我回家幫妳剪成戀愛回憶錄，配音樂那種。」
林雨禾被她鬧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好伸手輕輕打她的手臂一下，「煩死了妳！」
吳欣宜笑得像貓一樣，得意地靠回椅背，嘴裡還唸唸有詞：「妳再嘴硬，我就去問江予誠他到底喜不喜歡低糖奶茶……」
林雨禾的臉瞬間紅了，像剛煮沸的水。她立刻伸手去抓對方的嘴巴，「妳敢我就不理妳一個月！」
「好啦好啦，我閉嘴，我閉嘴～」吳欣宜連忙舉手投降，笑得肚子都疼了，「但他真的有一直偷看妳欸，我早上就注意到了。那眼神，跟平常不一樣。」
林雨禾沒再回應，只是輕輕翻開筆記本，筆尖在空白的地方停了一下，然後寫下：
『他看我了。不是錯覺。不是我想像。那個瞬間，好像真的只有我在他眼裡。』
她拿起筆，敲了敲桌面，小聲說：「妳可以吃妳的早餐了嗎？」
「行行行，讓妳面對青春的煩惱。」吳欣宜一臉滿足地端起三明治，嘴裡還嘀嘀咕咕，「但我跟妳講，這種每天一點點的甜，才最上頭。」
她轉身走回座位前，還不忘偷偷朝江予誠的方向看了一眼。「不過說真的，他今天好像也在看妳喔。」
林雨禾沒說話，只是低下頭，裝作翻課本，但其實只是為了躲開突然湧上的情緒。
她默默地在日記本的邊角補了一句：
『她說他也在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光是這樣想，就足夠讓我緊張一整天。』
她合上筆記本，想讓自己冷靜一點，卻又忍不住擡起頭，輕輕往窗邊的那排望去。
江予誠正撐著頭看窗外，手裡還轉著筆，臉上沒什麼表情。可就在她快要移開視線的那一刻，他忽然轉頭，視線準確地對上她的眼。
林雨禾嚇了一跳，心臟猛地一跳，立刻低頭，假裝整理書包，手卻有些顫。
「完了完了，他看過來了吧？」吳欣宜眼尖地注意到她突然的動作，又小聲飄過來，「欸妳幹嘛？該不會剛剛在對看喔？」
「我沒有！」林雨禾臉燙得不行，聲音卻還在控制自己不太高。
「真的假的？」吳欣宜笑得一臉壞，「來，誠實講一下，剛剛你們對看幾秒？三秒算曖昧、五秒就有意思、八秒以上要不要考慮牽手？」
「拜託，快點吃妳的早餐啦。」她把課本翻開，把臉藏在書後面，但嘴角卻止不住微微翹起。
「林雨禾，妳笑了。」吳欣宜唱歌一樣拖著尾音。
「……我沒有。」
「好啦，反正我很期待今天午休會發生什麼事。」她眨了眨眼，「這故事愈來愈有料了。」
林雨禾假裝沒聽見，但心裡，卻也忍不住偷偷期待：如果午休時，他又出現在她座位旁邊，那會不會，也不是偶然？
第三節課是自習，江予誠剛好坐到她旁邊的空位上，是老師臨時安排的小組討論位置。他甫坐下就轉過頭，笑得燦爛。
「嗨，雨禾小姐，今天繼續擔任記錄小天使嗎？」
她沒回話，只是遞過一本筆記本，上頭已經寫好了討論題綱。
他接過去，嘴角仍掛著那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笑意。
「你知道嗎？你記筆記的方式很特別，像寫小說一樣。」
她一怔。
「你偷看我筆記？」
「哪是偷看，是昨天報告夾帶出來，我纔不小心看到的。」他舉雙手假裝投降。
「……那不是給你看的。」她的聲音變小。
「可是很好看啊。」他低聲說，然後像是怕她生氣，趕快轉開話題：「欸欸，你數學幫我看一下，我昨天那題還是不太懂。」
他把習題本推過來，靠得很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還有他手指不經意碰到她手背的溫度。
她明知道要專心解題，卻忍不住心跳加速，思緒亂飛。
「這裡用錯公式了，應該是sin30不是cos30。」她小聲提醒。
「喔……難怪一直算不對。你怎麼那麼厲害啊？」他邊笑邊轉筆，目光卻沒有離開她的臉。
「只是算多了而已。」她沒擡頭，語氣輕淡，卻遮不住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
「我以後數學都靠妳了。」他低聲說了一句。
「不要亂靠，我還要考自己的。」她故意回他一句，但聲音輕得像羽毛。
第四堂課是國文。
教室的百葉窗半開，陽光斜斜灑進來，在課桌與地板上灑下一片光斑。林雨禾坐在位置上，筆握在手裡，卻什麼也沒寫。她的眼神時不時飄向斜前方，江予誠就坐在那裡，靠窗的第三排，他正低頭抄筆記，陽光落在他右側的肩膀與頸側，映出一圈溫暖的光暈。
他的頭髮稍微有些亂，像是剛剛小睡過；制服袖口捲起一半，露出手腕與那細長的手指。林雨禾看著他轉筆的動作，不知不覺，連呼吸也變得輕了些，像是怕驚動什麼似的。
老師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背景音一樣淡淡地浮著。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這句話有誰能解釋一下意思？」
她一瞬間沒反應過來，還停留在「他今天穿白色制服，配橘光有點好看」的念頭裡。
「林雨禾，這句話說的是什麼意思？」老師再度提問，語氣不急，卻不容忽視。
「啊！」她猛地一震，慌張地翻了翻課本，眼神慌亂。
腦中快速搜尋剛剛聽進去的只言片語，她勉強擠出一句：「是……是對過去的懷唸吧……就是……那棵枇杷樹是他妻子種的，現在長大了，他……他看到樹，就會想起她。」
老師盯著她幾秒，點點頭，「有點意思，但下次用你自己的話講，而不是像背書。」
「……是。」她連忙點頭，耳根發燙。
正當她低下頭想要快點從那尷尬的片刻逃開時，餘光卻看到斜前方的江予誠轉過了頭。他悄悄看了她一眼，嘴角還帶著一抹藏不住的笑。
不是那種取笑她的笑，而像是……看到什麼有趣的事，忍不住彎起嘴角。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他。
他剛剛……在笑我嗎？還是……只是剛好轉頭？
不管是哪一種，她的臉已經熱了起來。她立刻垂下眼，躲進書本裡，假裝專心地抄筆記。手心卻微微出汗，筆尖都差點拿不穩。
她偷瞄課本角落，把那句話寫了下來：
『他笑了。是因為我嗎？』
就在她寫完的同時，前座的同學傳來輕輕的竊笑聲，老師略為瞪了一眼，繼續講課。
「古文不只是記憶，也是在講人的情感——懷念、愛、失落、時間的推移。」
她聽著老師的聲音，又偷偷看了江予誠一眼。
這一次，他正在抄板書，側臉專注，眉頭微蹙。她靜靜看著他握筆的手，想起早上那一眼——那太短暫，卻深深刻進她腦海裡，像指尖不小心劃過紙張，留下痕跡卻來不及修補。
午休時分，教室安靜下來。
「給妳。」
「……幹嘛？」
「謝謝昨天的報告，這是我特地挑的低糖奶茶，不怕胖。」
她接過飲料，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掌，立刻縮回。
「我不怕胖。」她小聲說。
「喔！那我下次買全糖的。」他笑著說。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低頭拆開飲料封口，才發現飲料瓶蓋上貼著一張便利貼。
上面寫著：『今天也辛苦了 :)』
她擡頭，他已經走遠，正和朋友說笑。
但她的世界裡，只剩下那一行字，在心底緩緩發亮。
放學時，吳欣宜一邊走路一邊偷瞄她：「欸欸，他是不是對妳有意思啊？」
「……哪有。」
「妳自己也在笑欸，臉都紅了。」
「是走太快熱的。」
「是喔，那為什麼紅得只有妳？」
「我……可能鐵質不足吧。」
吳欣宜直接笑出聲：「妳要補的是戀愛勇氣，不是鐵啦。」
她沒回答，低頭笑了一下，腳步卻輕快起來。
放學時刻，吳欣宜跑去圖書館還書，林雨禾一個人坐在原位，整理一整天的筆記，也偷偷翻了幾頁自己的日記。
正想低頭繼續抄筆記時，一罐冰過的果汁忽然放到她桌上，緊接著是一句熟悉的聲音：「換果汁，不會胖，也很酸。」
她一擡頭，江予誠站在她桌邊，笑得輕輕的。
「又……送我喔？」她語氣裡藏不住一點緊張。
「不然呢？中午不是說太熱？放學換清爽一點的。」他彎下腰，有點靠近，聲音比平常還低，「你真的不怕胖？」
「……我真的不怕啦。」她小聲地說，手卻有些慌亂地接過果汁。
「那就好，因為我還蠻常買飲料的。」他補了一句，眼神還若有似無地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
她低下頭，不敢回看他。
「今天謝啦，昨天的報告幫大忙了。」他退後一步，像想離開，卻又頓了一下。
「對了。」他補充，從口袋裡抽出一張便條紙，放到她筆記本旁邊。
「這個是我之前整理的理化重點，你看看有沒有用，應該比課本清楚一點。」
她怔住，輕輕點了點頭，「嗯……謝謝你。」
「那我回去囉！再見，小老師。」他笑著轉身回座位。
林雨禾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臟撲通撲通跳。她把那張便條紙翻過來看，背面竟然還寫了一句：
『中午喝奶茶臉紅的樣子很好笑（可愛那種）』
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把臉埋進手臂裡，試圖壓下嘴角止不住的彎曲。
這一天，筆記沒整理完，但她知道，今天的日記，已經有了新的一頁開頭。
她一回到家，把書包放下，第一件事就是翻開那本小筆記本。指尖還殘留著午後那一瞬間的溫度，像是還沒從心跳裡褪去。她用筆劃過那一頁的空白，慢慢寫下：
『第四天・續
今天他的手指碰到我了。
明明只是剛好交疊的一瞬，但我整節課都沒辦法好好呼吸。那種感覺不是燙，是像心臟裡有什麼被輕輕點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就亂了節奏。
我還記得那個動作很自然，他只是推著練習本靠近我，我卻彷彿像是誤闖了什麼心事的邊界。
還有那罐奶茶，江予誠手裡晃著它，像是早就準備好要遞給我。他說「特地挑的低糖」，我嘴硬說「我不怕胖」，他卻立刻回：「那我下次買全糖的。」那種語氣像玩笑，卻又不是單純的玩笑。像是藏著什麼小心翼翼。
我以為他只是順手買的，直到我看到那張便利貼——
『今天也辛苦了 :)』
簡單的八個字，卻像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心。
我不是沒人對我好過，只是從來沒有人，記得我說過喜歡喝不甜的。
也從來沒有人，在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裡，把關心藏得這麼剛好，不多不少，像剛好合身的外套，披上去的瞬間，才發現原來自己冷了這麼久。
我把那張便利貼小心撕下來，夾進了日記最後一頁。
如果有一天我不敢說出口的事終於要被聽見，那這一頁，可能會是我最想保留的證據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