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现在，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你……」
她小声地呢喃，清晰的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曾经认为，玲奈是一个永远不会沮丧的人。她真实的相信明天会过的比今天更好，并且不断践行这一点。
但是今天，我看到了玲奈的另一面，位于面具之下的那一面。
她也会不安。
她也会感到悲伤。
她也有脆弱的时刻。
「但是，我曾经想让你感到开心……」
说出了我不懂的话语，分析不出话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是此前挂在她脸上的微笑却悄然间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凝重的望向远方，但随即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
柔和的她凝望着柔和的夜晚。
我为什么就没有多了解她一点呢？现在甚至连她喜欢的颜色，喜欢的食物都不清楚。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人。
柔和的夜倒映出柔和的泪光。
「其实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即使你站在这里，一句话都不说，我也感到很安心。但是，只有这样我就太自私了，明明我不是为了这个站在你面前的。」
「风泽君，你真的，是个大笨蛋」
玲奈把头沉到长发中，让我看到她的表情。
虽然是撒娇一样的话语，不过语调比外面的寒冬要更加冰冷。
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的啊。
虽然是乐观阳角，但是玲奈一点也称不上理性，她很容易陷入悲伤的情绪，也很容易流泪。
她所带着的面具，大概就是所谓【活力阳角美少女】一类吧，是很常见且很受欢迎的面具。可是她面具下的脸，却无比的冰冷和难以接触。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不会向他人展现的她，是只有我能看到的她。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第三次的流泪。
她向我展示了她的一切，她的脆弱，她的坚强，她的善良，此刻全部是透明的，全部真切地看得见、触碰得到。
她无愧于我。
我却一直对这样的玲奈的情绪，视而不见，而是在享受着玲奈的温柔。
柔和的泪砸向冰冷的地面。
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呢。
我有愧于她。
即使没有任何自觉，但是我居然犯了和以前一样的错，自我中心、不看氛围、麻木不仁。现在的我和三年前那个满口大话的我并无二致。
我根本没有成长。
我以为，只要我不开口，不多和人交流，就会成为一个谦逊的人，一个温柔的人，一个纯良的人。
可是结果呢？
我成为了一个更加自大的人，一个更加冷漠的人，一个更加邪恶的人。
以前顶多还只是自己的世界优先，现在却完全忘了别人世界的存在。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我不知道。
我正在忽略眼前少女的心意。
并且现在也没有勇气回应。
不仅仅是认为自己配不上回应，更是因为害怕回应之后，我要开始对这名少女负责。
虽然嘴上总是说着【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坦然接受改变】这样的话，但自己却完全不想接受命运的改变，总是希望自己替别人做出重要的决定，对任何事都没有干劲。
我真是个幼稚的人。真是恶心。
我试着发出声音，可喉咙不知道什么时候隐隐作痛，丧失了发声功能。
这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始终在说大话，什么【不要改变就好了】，什么【改变了也挺好】，什么【是青梅竹马】。
这全是我的大话，我的妄语。
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在和我拥抱、在为我做饭、在路上向我哼着歌的时候，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呢？喜欢什么食物、讨厌什么动物、喜欢什么故事、讨厌哪些同学？
我不知道。
我真是个冷漠的自大狂。真是恶心。
她这些天和我的接触，恐怕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打算一点一点将我改变，一点点让我从我自己的世界中逃离出来，回到那个现实世界，和他人产生联系，学会开心、学会悲伤。而我却和小孩子一样，执着的和她闹着脾气。
明明她这些天，是为了让我走出过去的泥沼啊，明明是想让我摆脱过去的生活，重新向前看啊，为什么我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对，我太意识到这一点了，我始终在贪婪的享受着，来自同龄人的温柔。我却忘了，这名少女，自己也在泥沼里。
我正在漠视这个女孩的独立人格。
我和三年前一样自大。
只不过那个时候是魔怔的认为自己能改变别人，现在是魔怔的认为只要自己不去行动，就不会犯错误。
我这只是在自我满足啊？
但是，这种情况并非无法改变。
我只要一说话，这种尴尬的局面就会消失，局面改变之后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问题彻底解决，玲奈和我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我们都有了进一步的成长，她也可以回学校上学；另一方面也有可能变得更坏，玲奈和我之后可能彻底陌路，班上的同学估计也会对我冷眼，我们的关系会被破坏的一干二净。想到这里，害怕泛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说话。你说话呀风泽君，你是来找我的对吧！」
玲奈抬起了头，我看到了玲奈的表情，她生气了——不是平时开玩笑的生气，而是真心的生气了。她的脸颊完全没有理会冬天的寒冷，自顾自的红了。我还是一如以往的无用，没有让少女心动，反而惹她烦怒。
我说话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开不了口。
明明知道再不说些什么，就会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
明明知道都是因为自己的不作为，才再次伤害了站在我眼前的玲奈。
我只是追逐着她，却从未想着自己能够给她温暖。
明明她是为了让我开心啊！
我说话啊！
为什么我什么都意识到了，就是做不出改变。
三年前一样，现在也一样，我做出的都是最坏的选择，得到的都是最坏的结果。
明明一直在劝自己不要逃避，但是为什么还是主动选了自己最舒服但也是最堕落的那一条路。
明明只要张嘴就能安慰她，只要开口就能让她哪怕露出一点点的开心。
我说话啊！
说不出口……
我真是个胆小鬼，真是恶心。
此刻，我突然看到了，我掉下来的面具上面的脸——
懦弱。
◇
2018年，三年前。
在父母因故去世之后，我住在了一个亲戚家里。
现实并不是故事，我没有受到直接虐待，姑且是被正常的对待。
早上只给表哥的牛奶、夏天没有空调的房间、亲戚的扑克脸，都是应该接受的事情。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我的人已经消失了，必须自己建立起自己的边界。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
不尊重别人感受、自说自话的毛病，在入住亲戚家之后也没能改变。终于在饭桌上，因为一件小事大吵一架之后，我第一次收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这孩子，真是什么都做不好」
「你从来不听别人好好说话，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一点，可以现实一点？」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爱你的，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你给我想明白了！我们可是免费收留你，你不要得寸进尺！我随时都有资格把你从这里彻底赶出去。我们也真是倒霉，竟然摊上你这么个麻烦鬼」
我是麻烦鬼。
是啊。
他们不在了。
已经没有人会听我好好说话了，仅仅是这个事实就让自己足够窒息。我是个从出生以来就备受关注和宠爱、接受着来自父母保护的孩子。突然脱离这种保护，就像被大气层保护的人类突然接收到宇宙辐射，在感受到疼痛之前就受到了伤害。
那时的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是调和，强忍着心中的恨意和愤怒，安静放下碗筷，自己一个人躲进卫生间。
带上耳机，一个人胡乱的点开歌单开始听音乐。
似乎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歌曲，来自一个叫【亚细亚功夫世代】的日本乐队。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这个世界改变】
【但是我没有讲战争从这世界消除这么了不起的想法】
【不过，应该也是有想过的吧】
此刻我还不知道，这首歌会被明年的某个大热乐队番作为主题曲，而更加出名。
情绪终于不受自己控制。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感觉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这世界之大竟然无人理解我，当时自己还抱有着这样幼稚的想法。
如果是我的妈妈，这个时候一定会顺着我的想法安慰我的。
如果是我的爸爸，这个时候一定会对我的看法表示赞同的。
他们不在了。
循着记忆的线条，此刻我才找到妈妈的笑颜和爸爸的乐观。那笑容和乐观变成一把利剑，刺向此刻我的心脏。原来他们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只不过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而是一个冷漠的自大狂。
他们不在了。
我此时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现实，在他们真的不在的一个月后。
委屈的眼泪变成了对亲人的思念，不对。
这只是因为自己无法再接受来自他们的爱所流出的，鳄鱼的眼泪。
我只是自私的接受着他们的爱，我真正的爱他们吗？
我真的给过他们，与给我的爱相对应的爱嘛？
Give&Take.
真是沉重的话题。
此时已经歌曲已经随机到了欢乐的音调上，我也哭累了，一直在洗手间呆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我走出了门，继续我的寄宿生活。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是那个年纪的我，虽然自己觉得已经足够成熟，但其实根本还是个小孩。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也许很多年后会渐渐知道。
可惜好景不长，出了洗手间之后，亲戚彻底卸掉了自己的面具，开始在饭桌上、客厅里、甚至早上出门的玄关，都可以听到数落声。
「叫你喝你就喝，你姐剩下的能给你喝就不错了，你不喝我就倒掉了」
「每天都在看着这些无聊的节目，怎么这么像你那对没用的父母」
「你能不能快点！」
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再忍受这氛围，在某天的早上，拿出书包的书猛地向亲戚甩过去，无视了他的脏话，一摔门就宣告了我的出走。
被现在的花田养母收养后的我，越来越在意自己的自大，也越来越不愿意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存在。
我只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伤痛，所以，不要再说话了，不要再干任何事了。
所以，升入国中后，我对周围所有人都兴致缺缺，有时还富有攻击性，对于恋爱也只是远远的欣赏，甚至有时还有些漠视。
所以我捧起了轻小说，同时也捧起了别人的世界。
因为别人的世界里，有比这个世界更为真实的痛苦和幸福。亦或者，在当时自己的眼里，那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那是个少年少女互相拯救，两人共同度过人生时光的，单纯的世界。
而现实世界的自己，既没有美少女来拯救，也不会成为书中那个有责任感、有勇气的少年。
但书中的世界，也并非遥不可及。
那就是阅读，大量的阅读，不停的阅读，这样就会离那个世界越来越近。
这样当然为我带来了很多好处，我初中三年所读过的书，甚至超越了之前人生的总和，到后面不止读轻小说，竟也读起很多世界名著来。我远离了人际纷争的喧嚣，终于我得以有了自己的世界——一个没有人会指责我的国度，在那个国度里，只有我一个国王，这是至高无上的精神国度。
也许这样是为了放下，也或许这样是为了铭记。
久而久之，那身体想要忘记，但是心灵却不允许忘记的伤痛，竟也变得轻盈起来，我逐渐忘却一切，开始了真正的平静生活。
直到看到面具。
直到开始飞翔。
直到玲奈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