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寿命大概值五万块。
这是我自己估算的。上周路过那栋灰色大楼时，橱窗里循环播放着人寿保险的广告，而我正数着口袋里买啤酒的零钱。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会突然冒出这么奇怪的想法，大概要怪鹪吧。
我常常在想，鹪确实是个令人讨厌的女孩。
鹪是小学开始就住在我家隔壁的女孩。真名不详，但我们直到初中才勉强算作“朋友”。
如今回想，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似乎总是不定时休学，身体虚弱得像个玻璃人偶，但每次看到她和别人吵架时，都看不出半分柔弱。
据她自己说，打她出生起就与病痛为伴，每个器官都在背叛她。医生断言她活不久，家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父亲奔波于各大医院，母亲日夜照料，所有人都对她百般纵容。
于是在这样的娇惯中，她长成了言语刻薄、性格暴戾的怪物、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让别人出丑。
但她天赋异禀，擅长伪装。外人眼中的鹪温柔似水，举止优雅；回到家便原形毕露，用最锋利的语句刺痛亲人的软肋。
她尤其擅长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将他人最不堪的往事轻轻抛出，看着对方痛苦的模样咯咯发笑。母亲给她熬的药，她当众打翻；姐姐偷偷掉的眼泪，她笑着指给所有人看。
可以说，这也是她脑子反应快的表现。但即便是对待最亲的亲人，也从不吝啬，经常弄的双亲和姐姐头痛的直掉眼泪。
长期休学让她没有固定玩伴，却也给了她大量阅读时间。她脑中塞满稀奇古怪的知识，却丝毫不减其恶劣本性。那时常见她与不同男生在街上漫步，流言四起，但所有人都相信是那些男孩被她的美貌与温柔吸引。
“他们爱的不过是我伪装的外表，先给点甜头，再狠狠折磨后抛弃，多有趣啊。”
当鹪笑着说出这些话时，那副样子像极了恶魔。
可她偏偏漂亮得像个谎言。乌黑长发如瀑，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娇小的身躯，黑曜石般的眼眸，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是精心描画的下眼线。只要稍敛戾气，便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或许正是这种不合理的美丽，才让她的恶劣性格显得更加刺眼。初见者无不被她外表迷惑，误以为内里同样美好。
初二那年夏天，她半夜爬进我房间，非要拉我去山顶看流星。
“你不去，我现在就跳楼。到时候让警察找你做笔录。”她站在窗台上说，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薄得像张纸币。
我们爬到山顶时，流星刚好划过。鹪仰着头，突然问我：“你觉得死后会去哪？”
“不知道，”我说，“大概化为尘土。”
“那多没意思。”她撇撇嘴，“我死的时候一定要很吵，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
后来有一次，我偶尔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论癌与猝死的性价比》。我至今还记得那句话：作者用超市特价般的口吻分析，突然死亡像过期盒饭，打折都卖不出去；而缓慢凋零则是限时促销，让人有闲心把遗物打包成福袋。
我把这篇文章带过去给鹪看。
“至少要留出整理漫画的时间啊。”鹪把这篇文章钉在我课桌上。“再说，没有铺垫的突然死亡，这在哪个漫画里都是雷点。”
“我得死得够慢，让所有人都后悔认识我。”鹪后来又补上一句。
“那你觉得自己的寿命大概值多少钱？”我反问鹪。
“像我这样的残次品，”她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心脏值两千，肺值一千，加起来还买不起一个手机。”
“我呸！我是卖寿命，又不是卖身体！”鹪突然话锋一转。“听好，像你们这些身体健康的家伙，才是过期盒饭，因为等待你们的只有突然死亡！像我这种每天徘徊在鬼门关的人，才是真正的福袋！”
“不过...”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要是真能卖寿命，我倒想买你十年。”
“为什么？”
“因为健康的身体太无聊了。”她咯咯笑，“我想看看，如果你也每天吐血，会不会变得和我一样有趣。”
“我可不想变成你那样的病秧子。”我回击。
“那你可亏大了，你以为健康的人生一定价值满满，那你可错啦！有多少健康身体的人浑浑噩噩过完了一生？但是如果你可以预知自己的死期呢？”
“那我宁愿猝死。”我回答。
鹪撇撇嘴：“迂腐！”
“你以为猝死会像过期盒饭那样静静地摆着吗？错啦！猝死明明像自动贩卖机卡住的饮料，‘咚’地一声掉下来，连找零的机会都不给！”
后来我每次路过自动贩卖机，总是会幻视鹪坐在贩卖机旁边的阶梯上，正把玩着一枚硬币。
"给你。"她把硬币抛给我，"这是我攒的寿命，够你多活五分钟。"
一阵嘈杂声将我拉回现实。
人行道上的电子屏还在循环播放人寿保险广告，广告里面西装笔挺的明星咧着嘴，比划出一个夸张的手势：“现在投保，立享五万保障金！”
我突然想起来，鹪说自己是福袋的时候，好像刻意无视了那篇文章的原句，“缓慢凋零则是限时促销，让人有闲心把遗物打包成福袋。”，过期盒饭和限时促销，本质应该都是打折。
不过其实鹪说也得对。
我们这些健康的人，才是真正的过期盒饭。
我的寿命大概值五万块。
这是我自己估算的。之前路过那栋灰色大楼时，橱窗里循环播放着人寿保险的广告，而我正数着口袋里买啤酒的零钱。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六块钱一罐的啤酒，五万块够买八千多罐，喝到死都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