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呢,我确信自己从未有过名叫鹪的发小。
鹪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我梦中的人、或者说她是我梦中虚构的产物。
我虽未曾真正见过她的面容,却记得她右眼下方有一颗淡褐色的泪痣;虽未曾真正听过她的声音,却知道她每次说谎时尾音会上扬三度。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每当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枕边总会传来细微的潮声,像是有人把一片海塞进了我的耳中。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伤口,而鹪呢,她准坐在那道光的边缘。
今天也是。
她今天穿着褪色的黑裙子,裙摆微微翘起,膝盖上结着新鲜的痂。
那一定是今天放学时翻墙被铁丝网刮破的。这个常年请假的病秧子,返校日必定惹出祸端。
梦里我俩依然有说有笑,就像一对真正的青梅竹马,但是偶尔还是会闪过一丝违和感。
这次我们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明天要不要去铁路桥那边?”她突然开口,手指缠绕着鬓角翘起的头发,“听说废弃的桥墩下面能捡到上一版的老硬币。”
“不去。”我想都没想直接秒回。
印象里,我俩在梦里总是在做各种离谱的事情,而鹪也总是这样,用“听说”开头提出各种荒唐计划。
深夜撬开生物教室、给便利店门口的招财猫戴上圣诞帽、把全班同学的铅笔都削成螺旋状……而最后我们总会搞得满身狼狈。她的左膝有一块疤痕,是初一时为了证明“从二楼跳下来不会死”留下的纪念;右手食指的指甲永远缺一角,因为坚信“用牙齿咬断风筝线能带来好运”。
因此,当她用“听说”起手,那最后准没好事。
“无聊!”鹪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最近班级里好像有咱们正在交往的流言。”
“交往?那可饶了我吧。”
“怎么?有这流言还委屈你啦!”
“可你像个...”
“像什么?!”她突然站了起来,“像个魔女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回答。
“我姐姐昨天也这么说的。”她突然凑近,"因为我把她养的仓鼠给放了,你说它能活过今晚吗?”
“你可真是...”
“开玩笑啦!”她咯咯直笑,“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呢,那就不是魔女了,而是魔鬼啦!”
“我说,要不要试试?”她说。
“试什么?”
“接吻!”她突然认真起来,“我听说和真正喜欢的人接吻,心跳会加快。那么来确认一下吧,看看咱们之间是不是只有发小的关系。”
鹪轻快地说:“说不定会心跳加速。”
“谁知道呢”,我也回敬道,“多半什么感觉都没有吧。”
“那就试试看。”说罢,鹪闭上了眼睛。
虽然性格恶劣,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很美。
长发乌润,皮肤透亮,身材娇小,闭上眼睛时,她那睫毛落下的阴影又好似眼影,我看着闭上眼睛等待接吻的鹪,突然开始心跳加速。
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又好似满足彼此好奇心的实验罢了,而接吻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样安慰自己,然后闭上眼睛。
但待我们的嘴唇即将碰到一起的时候,她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拿出了一支笔,趁我还闭眼睛的时候,在我的脸上画了一个圈。
“出局!”,她笑的前仰后合,“还说对我没感觉,你看你闭眼睛时的那模样。”
“我这是青春期男生该有的模样”,我红了脸,但依然嘴硬反驳。
“好了好了,捉弄你是我不好,我承认”,鹪敷衍的道了个歉,但我却感觉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等你长大了,变得成熟了,如果还单身,那你就来找我。”鹪说。
“找你干什么。”
“找我再给你的脸上画一个圈!”鹪撂下这句话,然后就跑掉了。我也起身去追她,这个平日经常休学的病秧子,唯独在捉弄人的时候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等到我们都累了,天色也黑了,两个人就都靠在公园的长椅上。
“我说,衡阳长大后想干什么?”她晃着双腿问道,帆布鞋跟磕在虚拟的地面上,但却发出真实的闷响。
“不知道。”我回复。“但我以后会变得了不起,我会去世界各个角落去旅游,又会用文字写出扣人心弦的故事。”
“还是去探险吧,我不喜欢旅游这个词。”鹪嘟嘟嘴,“听起来像一直在走前人的路。”
“那还是前人的路最安全,安全最重要了。”
鹪突然笑了。她的虎牙在月光下泛着光泽。“狡猾,”她说,“安全?你上周还说要去当能拍到极光的摄影师呢。”
我一愣,感到一丝违和感。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突然有夜班电车呼啸而过,光影在她脸上流动的瞬间,我注意到她锁骨下方有块蝴蝶状的瘀青。这是本周新添的伤痕,为了什么来着?啊,是周二那场梦,她非要用晾衣杆去够便利店屋檐下的蜂窝。
“疼吗?”我张开嘴,却听见自己三十岁的声音,这是梦要结束的先兆。
“疼啊。”她笑嘻嘻地回答,轻松的样子像在谈论天气,“疼才算活着。”
闹钟响起前,鹪的身影开始褪色。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素描,唯有膝盖的伤口愈发鲜明。
“明天见。”她说这话时,嘴唇已经透明得能看见后面斑驳的墙壁。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拳头正抵着左胸。不知什么时候抓着一个易拉罐,每次呼吸都会发出咯吱声响。
床头柜上,昨夜喝空的啤酒罐凝满水珠,正一滴一滴砸在写了一半的辞职信上。
枕边没有海潮声,只有电子钟冰冷的红光。
6:05,比昨天早醒两分钟。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梦里鹪的气息还残留着、像是被阳光晒透的橘子皮,散发着微苦的清香。
实际上,现在的我,过的并不好。硬要形容的话,像一具被抽干灵魂的躯壳,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起床、刷牙、对着镜子刮胡子、盯着地铁广告发呆、上班、下班、喝酒、睡觉。
偶尔,我会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前停下,看着自己的倒影。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微微泛黄。
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确实有个为捡硬币摔得浑身是泥的女孩,正对着她三十岁的青梅竹马大喊“笨蛋”。但我的童年相册里,只有一张四人合照,站在我身边的永远是戴眼镜的班长、门牙漏风的胖小子,以及后来移民加拿大的瘦小子。
穿衣服时发现手肘蹭破了皮,大概是昨天醉倒在便利店台阶上弄的。伤口边缘微微翻卷,像极了鹪左膝那块永不愈合的疤。我突然想起鹪似乎从未问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只会问:“明天想去哪里?”
仿佛我的未来尚未被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