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在瞬间醒酒的。
地铁站台的灯光白得刺眼,广播里机械的女声重复着“列车即将进站”,而我的耳膜只捕捉到一声闷响。
有人摔下了月台。
那是个醉汉。
周围的人潮突然凝固,我盯着他毫无反应的躯体,胃里翻涌着今晚灌下的廉价啤酒。
要不要救?
这个念头浮上来时,我自己都笑了。
铁轨开始细微震颤,广播里的机械女声像一道道催命符。
“快拉他上来!”有人喊。可声音飘在空中,没人动弹。
然后,一个穿高中制服的男生翻过护栏跳了下去。
他动作利落得像训练过千百次,落地时膝盖微曲,缓冲得恰到好处。体育生?田径部的?他的校服背后印着某个高中的校徽,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啊,是那种人。
我盯着他的背影,胸口一阵翻涌。他的人生一定闪闪发亮,有健康的体魄,有明确的目标,有毫不犹豫跳下去的勇气。而我呢?连明天的早餐钱都要精打细算,连打工都会弄砸,自杀都嫌麻烦。
高中生已经蹲下身去拍醉汉的脸,可对方毫无反应。铁轨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列车进站的轰鸣声逼近。
“妈的,太重了!”高中生抬头冲月台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神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恐惧。
这个发现像一根针,狠狠刺了我一下。
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翻过护栏跳了下去。
落地时脚踝传来剧痛,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和高中生一人架住一边腋下,拼命往月台边缘拖。他的呼吸喷在我耳边,急促而紊乱。
“一、二、三——!”
我们同时发力,但醉汉的裤腰不知卡在了什么地方。高中生的指甲抠进醉汉的皮肉里,指节吱吱作响。
“再试一次!”他吼道。
列车鸣笛声近在咫尺,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某个声音在脑内尖叫:松手吧,和这个垃圾一起被碾成肉泥,明天社会新闻会给你们打上马赛克!
但肌肉却违背意志般绷紧。高中生的校服被汗水浸透,贴在后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手!再下来点!”我冲月台上吼。
几条手臂从月台边缘垂下,有人抓住了醉汉的衣领,有人拽住他的皮带。有只戴婚戒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戒指硌得生疼。
当醉汉终于被拖上去的瞬间,高中生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
列车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气流掀翻了我的衣领。
人群爆发出欢呼。醉汉被抬上担架时仍昏迷不醒,嘴角挂着白沫。高中生瘫坐在长椅上,校服沾满铁锈和呕吐物。他冲我扯出一个笑,牙齿在站台灯光下白得刺眼。
“谢了,大叔。”
而我只是瘫坐在长椅上,盯着自己发抖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新月形的伤口,可能是被酒瓶碎片划的,正渗出细密的血珠。
出站时买了罐啤酒。铝罐拉开时“嗤”的声响。
公寓楼下的流浪猫蹿过脚边,绿眼睛在黑暗里荧荧发亮。它总在我倒垃圾时出现,却从不让我摸,也许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施舍者与乞讨者,本质上都是被困在垃圾桶旁的可怜虫。
钥匙插进锁孔时,后颈突然袭来锐痛。视野边缘炸开无数黑点。我挣扎着去抓门把,却摸到一团潮湿的空气。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我看到的是那个高中生的脸。
不是回忆,不是幻觉,而是某种更尖锐的东西。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是两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
然后,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鹪再一次出现在梦中。
我听见了课桌椅碰撞的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高中教学楼的转角处。
三年A班的后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惊呼声。
我透过门缝看见鹪站在讲台旁,
三个高年级男生围着她,其中一个正用打火机点燃一张纸片。
纸片燃烧的焦味混着男生轻佻的笑声飘过来。鹪的右手突然握住了讲台上的铁质圆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鹪,她瘦小的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同时左手还抄起讲台上的大型三角板,三角板在她掌心发出咯吱声。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
鹪像只被激怒的猫般弓起背,圆规尖端划过空气发出“嗖”的声响。
男生们下意识后退时,她直接甩出了三角板,也许是角的部分正好砸在课桌上,声音像一声惊雷。
木屑飞溅,鹪的校服袖口被钉子划破,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一脚踹翻了最近的课桌。课本和文具哗啦啦倾泻而下,有个玻璃杯摔得粉碎,碎片溅到她的白袜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
“来啊。”鹪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这种随时会死的人...”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最擅长的就是同归于尽。”
我站在门外,看着鹪。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
高年级男生们交换着眼色,打火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为首的男生嘟囔着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鹪突然笑起来,弯腰捡起打火机,火焰在她苍白的指尖跳动,映得瞳孔一片橙红。
“记住,”她轻轻吹灭火苗,“再碰我姐姐一次...”话音未落,她又开始咳嗽,男生们趁机溜出教室,经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带着汗臭的风。
鹪慢慢蹲下来,手指拨弄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我想进去扶她,却看见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背影却异常挺拔。只是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左脚似乎不敢完全着地。
第二天鹪没来上学。她的座位空荡荡的,据说是因病请假,后来我向别人打听,据说是鹪闻到姐姐的头发有烧焦味,怀疑是受了欺负,便一怒之下打上门去,直接找到了姐姐班级里最混的一群学生。
三年A班的某人告诉我,昨天放学后鹪单枪匹马闯进他们教室,把整个教室掀了个底朝天。
“明明瘦得跟纸片人似的,”某人压低声音,“眼神却像要吃人。”
庆幸的是她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放学后我顺便去看望鹪。来到那栋老旧的公寓楼下。三楼的窗户拉着窗帘,但隐约能看到里面亮着灯。
推开鹪家公寓的门时,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橘子皮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窗帘紧闭,但鹪的卧室门缝下漏出一线暖黄的光。
“门没锁。”里面传来她特有的、带着鼻音的嗓音,“如果是来送慰问品的就进来,来劝我好好休息的就滚蛋。”
我推开门,看见鹪正盘腿坐在床上。
她穿着大号黑色T恤,领口歪斜地露出半边锁骨,右手腕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有些松散。床头柜上摆着半瓶喝剩的可乐和几个空药板。
“听说你把三年A班变成了战场。”我把顺路买的橘子放在她乱糟糟的床上。
鹪的眼睛在昏暗的台灯下亮晶晶的。她抓起一个橘子在手里抛接:“他们活该。”
“知道吗,其实我并不能确定是他们欺负了怡姐。”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橘子皮被撕开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但找他们肯定没错了。”她将一瓣橘子抛进嘴里,“我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
“杀鸡儆猴嘛。”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些被红笔圈出来画了叉,有些还在边缘处贴着几张从学生手册上撕下来的照片。
“这些都是有嫌隙的人。”她狡黠地眨眨眼,“等我回学校了...一个一个收拾。” 我注意到名单最后赫然写着班主任的名字,后面也打了一个红色的叉。
“他居然敢打电话给我爸妈告状。”鹪撇撇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等呼吸平复后,她不知从哪摸出一支马克笔,在我手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恶魔笑脸:“你最好别惹我。”
台灯的光线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停留在光晕边缘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