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夜班。
便利店的夜班总是漫长到令人发指。
我靠在收银台旁,百无聊赖地数着货架上商品的保质期。
自动门偶尔开合,冷风灌进来,但一个顾客都没有。
凌晨两点的便利店,偶尔有醉汉摇摇晃晃地进来买醒酒药,或是熬夜加班的社畜来补充能量饮料,除此之外,这个时段的存在简直毫无意义。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热饮柜那边。林雨站在我的不远处,依旧沉默,但她偶尔会到处走走,或像现在这样站在热饮柜前,像往常一样盯着暖柜里的玉米汁发呆。
她的黑色风衣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突兀,但店里其他人都对她视而不见。我早就习惯了把她当空气,只是偶尔会想,她为什么总是看玉米汁?是渴了?还是说,那东西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
不过,我懒得问。反正她也不会回答。
凌晨五点,夜班终于结束。我换下制服,推开店门时,冷风迎面扑来。不知怎么的,我鬼使神差地折返回去,从暖柜里拿了一罐玉米汁。
“给。”我把热饮递向林雨。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无视我,但这次不同。
她伸出苍白的手接过饮料,却没有打开。她没有喝,只是双手捧着,像是借着那点温度暖手。
“原来你也会怕冷啊。”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问题蠢得像在问鱼会不会游泳。
林雨没有回答,只是捧着那罐玉米汁跟在我身后。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玉米汁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又很快消散。林雨跟在我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和往常一样,像个沉默的影子。
走到半路,天空突然飘起雨来。雨不大,但足够让人狼狈。我庆幸自己带了伞,可撑开后才发现,林雨依旧站在雨里,任由雨水打湿她的黑发和风衣。别人虽然看不到她,但她却依然会被雨水打湿。
我停下脚步,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就当给个面子。”我干巴巴地说,“不然玉米汁也会凉掉。”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林雨看了我一眼,终于挪步走进伞下。
伞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肩膀几乎相贴。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像是旧书页的味道,又像是雨后的青苔,偶尔带着一点草莓的味道。
但刚走了两步,我就有点后悔了。这伞实在太小了,我们不得不靠得很近。我的右肩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比我想象中要温暖一些。
如果在路人眼里,我一定像个蠢货,一个人撑着伞还偏要往左边倾斜。但幸好,这个时间、这种天气,街上几乎没有人。
“听说,”林雨罕见地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大部分的人最后悔的事,都与‘没做’有关。”
我没接话。雨滴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填补了沉默。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脖颈。风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附近的一小块皮肤。
那里烙着一个数字。
300。
和她手腕上记录我剩余寿命的数字一样,像是被烙铁烫出来的印记。只不过,我的是23,她的却是300。
“你脖子上是什么?”我问。
“我的任期。”林雨没有立刻拉拢衣领,而是平静地回答,“当它归零时,这份工作就结束了。”
我盯着那个数字,感到一阵眩晕。23和300。我的生命倒计时和她的...什么?工作期限?但不知为何,一种荒诞的共鸣感突然击中我。我们都是倒计时中的囚徒,只不过她是向着解放,我却向着“解脱”。
雨渐渐停了。我们路过公园时,看到那位熟悉的老人正站在长椅旁喂鸽子。他穿着陈旧但整洁的夹克,手里攥着一把玉米粒,鸽子们肥硕得几乎飞不动,但依旧争先恐后地围着他啄食。
我认得他。他几乎每天清晨下午都会来,风雨无阻。公园的鸽子被他喂得圆滚滚的,像一群长了翅膀的毛球。
我没有停下搭话,只是默默走过。林雨跟在我身后,玉米汁的热气早已散尽,但她依然握着那个罐子。
晨风裹挟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拂过脸颊,带着些许凉意。
“林雨,”我突然开口,“如果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你会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那天晚上,林雨不见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少了什么。
不是少了什么物件,而是少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注视感。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自己说。反正平时我也习惯把她当空气,现在不过是空气变得更稀薄了些。
第二天傍晚,我正坐在餐桌前机械地咀嚼着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门锁转动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林雨推门而入,黑色风衣上沾着夜露的气息。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暗紫色的眼睛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跟我来。”她说。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随手抓起外套就跟了上去。我们穿过渐渐暗下来的街道,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在潮湿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们要去哪?”
林雨没有回答,她的黑色皮鞋踩在积水洼里,却没有溅起一丝水花。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鞋带松了一边,随着步伐在地面上拖出细小的水痕。
不一会她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前停下脚步。她转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而纤细,像是某种易碎的工艺品,让人不敢用力。
“抓紧。”她说。
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手上传来,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仿佛多了一层薄纱般的质感。我的视野边缘泛起淡淡的灰色,就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的雪花噪点。
林雨拉着我走上楼梯。奇怪的是,我们经过时,楼道里的感应灯完全没有反应。
在四楼的一扇门前,我们停下。
林雨直接穿过了紧闭的房门,而我被她拉着,竟然也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怪,但我却不知道如何形容。
屋内温暖而整洁,与破旧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坐在摇椅上看电视。她戴着老花镜,手里织着毛线。电视里播放着旅游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某个海岛的风光。
墙上挂满了照片,雪山、海滩、异国街道,每张照片里都有她灿烂的笑容。
照片中的她年轻许多,站在埃菲尔铁塔前,坐在威尼斯贡多拉上,或是蹲在非洲草原上与幼狮合影。这些照片被精心装裱,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一面记录人生的荣誉墙。
电话答录机亮着红灯,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奶奶,我明天下午三点到,记得给我做你拿手的苹果派....”
林雨松开我的手,走到老婆婆身边。她翻开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纸张翻动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轻声说:“今晚她会因心脑血管疾病猝死,在睡梦中没有痛苦。”
我站在门口,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做什么。老婆婆打了个哈欠,关掉电视,慢悠悠地走向卧室。她哼着一首老歌,旋律熟悉却叫不上名字,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
“她看起来...很健康。”我听见自己说。
林雨的目光追随着老婆婆的背影:“死亡不需要理由。”
夜深了。我们站在卧室的阴影里,看着老婆婆安然入睡。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个年轻女孩的毕业照,笑容明亮得刺眼。
林雨静静地等待着,黑色风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呼吸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翻动笔记本时才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突然,老婆婆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又渐渐平缓,最后完全停止。就在那一刻,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升起。
像是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黑暗中缓缓凝聚。这些光点闪烁着微弱的金色光芒,就像萤火虫,在空中划出弧线。
林雨打开笔记本,那些光点如同被磁铁吸引般飘入书页,消失不见。最后一粒光点消失时,笔记本自动合上,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就像一片树叶从枝头飘落。我站在那里,突然想到自己二十多天后也会这样,变成一捧光点,被收进那本黑色笔记本里。
“走吧。”林雨说。
我们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街道上开始有晨跑的人经过,穿着工装的员工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车轮碾过水洼,溅起一串水珠。
林雨走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黑色风衣在晨风中轻轻摆动。我们经过那个熟悉的公园,我突然很想坐下来。
长椅冰凉而潮湿,但我还是坐下了。林雨迟疑了一下,在我旁边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奇怪的是,那群肥硕的鸽子立刻围了过来,在我们脚边踱步,像是在等待什么。其中一只特别胖的灰鸽子甚至跳上了长椅另一端,歪着头打量我们。
“那个老人呢?”我问。
“昨天死了。”林雨说。
“哦。”
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着鸽子一只接一只飞走。晨光越来越亮,照在林雨的手腕上。那个数字不知何时已经从23变成了20。
三天的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