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真的很老了。老得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究竟渡过了多少岁月。时间在他身上流淌得太久,久得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只剩下模糊的印记。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者说,他的灵魂依旧锚定在那个遥远的、已经化为星尘的旧世。
当故乡的太阳在仙女座方向袭来的光粒毁灭洪流中熄灭时,他是第一批登上“黄金时代”号的逃亡者之一。他和他的同事们,与其他十四艘同样背负着文明火种的星舰,一同点燃了超空间引擎,跃入那片未知的、令人心悸的黑暗深空,朝着数百光年外那个渺茫的希望,一颗代号“新望”的宜居行星艰难跋涉。
出发前,那位白发苍苍、眼中含着泪光与决绝的老舰长,曾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们:这将是一次长达两千五百年的旅程,足以跨越一百五十代人的生命。他们这些人,将是文明的守夜人,需要分批进入冬眠,分批醒来领航,守护着火种,直到飞船抵达目的地的那一天。
“我们中的许多人,恐怕是看不到那颗新世界的朝阳了。”老舰长的话语犹在耳畔。
是啊,他前面的一百位领航员,不正是这样做的吗?在绝对零度边缘徘徊的冬眠舱里,意识沉入无梦的黑暗,身体在时光的夹缝中凝固。然后,在预设的时间点,或在上一任领航员生命耗尽前的呼唤下,他们醒来,拖着尚未完全复苏的躯体,接替那个已然疲惫不堪、走向生命终点的背影,继续坐在冰冷的控制台前,凝视着前方永恒的黑暗。
尤其是“大灾变”之后。“观察者”AI,以“保留最后火种”为最高指令,彻底封锁了“主机控制室”及其附属核心区域的对外通道。无形的能量屏障和物理封锁将他们彻底禁锢在这个半径一公里的核心圈内。对于领航员而言,这咫尺的距离,便是天涯海角,是他们一生也无法再度跨越的鸿沟。窗外那个在混乱中重生的世界,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在航行。一个接一个,一代又一代。像传递着永不熄灭的火炬。身后是早已湮灭的太阳系灰烬,前方是漫长到令人绝望的黑暗航程,还时刻笼罩在可能存在的外星舰队追击的阴影之下。家园?早已是刻在基因里的一个疼痛的坐标,一个回不去的幻梦。
太难了。坚持本身就成为了一种信仰。
梅林下意识地抬起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扶向他鼻梁上那早已不复存在的眼镜位置,那是旧世生活的习惯烙印。他的近视,早在第一次漫长冬眠的细胞修复过程中就被治愈了,可这个动作却像刻进了骨头里。
如今,他浑浊的双眼透过巨大的、布满细微划痕的观察窗,凝视着窗外那片被风雪覆盖、上演着原始纷争的“世界”。窗外是属于“圣历”的喧嚣尘世,窗内是凝固在旧时代末日的孤寂。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快到了尽头,能量正从这具腐朽的躯壳中迅速流逝。
他只剩下一个心愿了。喉咙里发出近乎叹息的气流声,低沉地、反复地呼唤着那个名字,如同祈祷,如同呼唤最后的希望:“阿米娅……阿米娅……”
……
阿米娅踏入这座被外界奉为神迹的宏伟建筑核心:
“主机控制室”。
这里是星舰真正的神经中枢,是维系这个漂浮世界运转的冰冷心脏。巨大的空间被幽蓝色的主光源笼罩,穹顶是流动着复杂数据星河的特殊材料,脚下光洁的合金地板映照着上方变幻的光影。沉默的服务器阵列如同黑色的墓碑森林,整齐地矗立在大厅两侧,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嗡鸣,那是钢铁巨兽的脉动。无数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巨树的根须,在墙壁和天花板的线槽中蜿蜒,输送着维持这个微型世界运转的血液与神经信号。
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是物理意义上驱动一切的地方。然而,在这个退化世界的绝大多数人眼中,这里笼罩着无法穿透的迷雾。它是不可知的圣地,是离虚无缥缈的“神”,也就是他们想象中的造物主最近的殿堂。
传说中,这里环绕着坚不可摧、触之即死的“魔法屏障”;内部生长着支撑天地运转的“通天世界树”;更有强大无匹、永生不死的“圣地守护者”在永恒巡视……敬畏与恐惧交织成的重重神话,将冰冷的科技真相彻底隔绝在凡俗认知之外。
但阿米娅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外界基于恐惧和无知编织的幻想。
没有国王,没有教皇,从未有世俗或神权的领袖真正踏足过此地。外界对这里的零星认知和荒诞猜测,大多源于“圣历元年”动乱初期,某些初代统治者或幸运儿偶然获得的、残缺不全的旧世资料碎片。这些珍贵的碎片,被那个名为“薪火教会”的组织牢牢攥在手心,奉为圭臬,作为其立教和解释世界的唯一依据。
教会的全称,“薪火教会”,取意“薪火相传”,象征着他们自诩为文明火种的唯一守护者与传递者。他们超然于世俗王国无休止的争霸,高踞云端,通过精心编织的教义和所谓“神谕”,牢牢把持着对这个世界的终极解释权,将“主机控制室”的神话包装得更加神秘莫测。
阿米娅知道这些,但也仅仅知道这些表层的信息罢了。她了解教会运作的皮毛,却无意深究其内部的权力结构或历史变迁。
她不在乎。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去见梅林。去见那位来自同一片星空下、同一个课堂里、同一条逃亡路上的战友,去见她心中永远认定的“兄弟”。
阿米娅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