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阿米娅。”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响起。梅林坐在一张磨损严重的旋转椅上，身体微微佝偻着。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聚焦在走近的少女身上。
阿米娅没有客套，径直走到旁边另一张同样陈旧的旋转椅前。她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厚重的长袍下摆和里面的裙装，然后才欣然地坐了下来，她用琥珀色的眼眸直视着梅林，轻轻地开口：“我还是更想听你叫我云无意。”
梅林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牵动着松弛的皮肤。
“我是想叫，”他声音低沉，“不过，现在的你，只能是阿米娅，你知道原因的。”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对着空气打了个响指，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一架小巧的、外壳有些划痕的无人机立刻从旁边一个敞开的储藏间里轻盈地飞出。无人机下方的置物架上，稳稳地托着一瓶落满灰尘、标签早已褪色模糊的酒瓶，瓶身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
阿米娅没有继续名字的话题。她将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手杖挂在一旁专门设置的置物钩上，然后双手托住自己精致小巧的下巴，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梅林，仿佛要将这张苍老的面容刻进心里。
半晌，她轻声说：“你老了。”
梅林没有回应这句显而易见的陈述。他颤巍巍地从无人机下方取下那瓶尘封的老酒，然后示意无人机再去取两个玻璃杯过来。当无人机灵巧地取来两只擦拭过、却依旧显得不够透亮的玻璃杯后，梅林小心翼翼地将酒瓶递向阿米娅。
“看看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慨，“这可是这艘星舰上，硕果仅存的、真正的‘古董’了。喝一瓶，少一瓶。”
阿米娅接过冰凉的酒瓶，感受着酒瓶和自己内心一样的冰冷。当她的目光落在瓶身标签上那行模糊却依旧可辨的生产日期：“2025年”时，一股强烈的、近乎眩晕的时空错乱感瞬间攫住了她。
那个数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阳光、蝉鸣、青草的气息……遥远得如同隔世。她感到一阵恍惚，仿佛灵魂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又被猛地拽回冰冷的现实。
“我们都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然而，这声叹息从一个拥有永恒青春容颜的少女口中发出，听上去却不像是在谈论衰老，反而像在低吟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无可奈何的爱情得失。那精致绝伦的面庞，即使笼罩着愁绪，也依旧美得令人心颤，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也对。”梅林看着她的模样，露出了阿米娅到来后的第一个、带着苦涩与释然的笑。
“黄金时代过去了，危机时代也过去了，甚至大低谷和平衡时代也过去了。”梅林笑着说，“我们是第一批前往未来的战士吧？”
他示意无人机用外置的微型机械臂熟练地开启瓶盖，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一个时代的封印。然后，无人机将两个玻璃杯稳稳地放置在两人中间那张布满细小划痕的金属小桌上。梅林抬了抬手，制止了无人机继续倒酒的动作。
阿米娅抬手，将一缕从礼帽下滑落的乌黑秀发轻轻撩至耳后。她微微摇了摇小脑袋，似乎想甩掉那些纷乱的思绪，然后才缓缓点头，回应梅林之前的感慨。
“是啊，梅林，”她轻轻地开口，“谁能想到，当年在西工大图书馆里，为了期末考试焦头烂额的两个学生，会有这样的一天呢？看着故乡在星空中熄灭，在铁棺材里漂流千年，醒来已是沧海桑田……”
梅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接着阿米娅的话头，声音低沉地追忆：“2025年的夏天……西工大的梧桐树荫，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空气里都是燥热和青春的味道。那时的我们，对未来有憧憬，有迷茫，却唯独没有想过……星辰大海的尽头，会是这样的光景。”他叹了口气。
“还记得北海上校在动员会上吼的那句话吗？‘未来需要我们增援？那我们就去！’阿米娅，云无意……其实我早就该离开了。”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又缓缓聚焦在阿米娅脸上，带着一种诀别的平静。他枯槁的手指，最终指向了桌上的酒瓶，那个来自旧世界的信物：“阿米娅，未来的路，我可能没法再陪着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阿米娅用冷静构筑的堤防。
梅林，云无意曾经的室友、实验室搭档、逃亡路上互相扶持的战友、在这孤寂控制室里相依为命百年的伙伴。尽管她的意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尽管她被禁锢在这具陌生的、少女的躯壳中，她内心深处，始终将他们之间的情谊视作最纯粹、最坚固的“兄弟情谊”。
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涩猛然冲上鼻腔，直抵眼眶。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汹涌地试图冲破理智的堤坝。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涌出，沿着她白皙光滑的脸颊无声滚落，在精致的下巴处汇聚，滴落在深色的长袍上。
大雨滂沱，佳人心伤。
那惹人无限怜惜的小脸上，瞬间布满了令人心碎的泪痕。
“你不能走！”阿米娅的声音陡然拔高。可少女娇俏的声音在梅林耳中，却仿佛是娇嗔一般，毫无说服力。
梅林依旧没有理会她的抗议，他的目光固执地锁定在桌上的酒瓶上。
“你倒，还是我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