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先生，已经散场了，不管您接下来的行程是什么，罗夏都必须陪同。”
身后的小尾巴再一次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反驳，她已经跟了一路了
“真的没什么事情，我只是中途有些事找达斯特一趟，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那罗夏也要留在宿舍区那里。”
“行吧……”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出赛场，因为有人同行，罗曼没有再独自骑马，而是叫了马车一同来回。
“罗曼先生好像有心事，如果可以，不妨把心里的事情和罗夏说一说。”
我的心事就在眼前问我这个问题，现在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心事说给眼前的心事听！
“先不说这些，罗夏，你为什么执意跟着我？”
“罗曼先生担负起了我的起居，这份恩情一定要想办法回馈您，罗夏没有别的本事，只能用剑术做您的护卫了。”
“护卫……反倒是你来保护我了。”
“？”
…………
“我能明白罗曼阁下心中的急切，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谁能想到这些深渊渣滓的手段实在太过恶毒。”
“你们失信在先。”
“明白明白，罗曼先生，请随我来。”
达斯特椅背后的一个拉杆，会客厅的角落出现了一条暗道，他带着罗曼走进暗道，暗道幽深而寂静，两人脚步回荡在暗道中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暗道才走到尽头，达斯特在有规律的敲击伫立在面前的铁门，并两三次地回应铁门另一侧的敲击后，铁门缓缓开启，一股沉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一个由粗糙的木板勉强拼接而成的厂房。屋内空气浑浊而压抑，几个圆洞一样的窗户射入的微弱光线是这间厂房里唯一的光源。厂房的角落里是堆积如山的破棉絮和碎布条，散发着霉变的气味。厂房中央，两个破旧的长桌旁边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低着头，正埋头机械地缝制着手中的废旧布料，他们动作僵硬，有些人因为动作不够熟练而被扎了手，渗出的血染红了手中的布料，可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懈怠。
达斯特敲了敲房梁上挂着的铃铛，这些人才从缝补的动作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达斯特推开了封闭的木门，用手指着门口的大锅向屋内的人示意了一下，屋内的人立刻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挪到门口，拥挤着想要哄抢食物，看到站在一旁的达斯特，才匆匆排成一列，伸手接过外面人递来的黑炭一样的面包，和一碗用芜菁、土豆皮和麸皮煮成的稀汤。罗曼想要上前帮忙分发却被达斯特拦住
“食物是定量的，他们知道分寸。”
这些人接过食物，拖着脚步挪动回了厂房，所在角落里一点点啃着、咀嚼着，吃过后不管不顾的就地躺下休息。
“他们不回家休息吗？”
“家？已经没有了。”
罗曼看着这些人的模样，心中涌上一阵酸涩。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被抽干了灵魂，说不好这些人和赛场上使用药品的选手，究竟是谁的样子更像活着的人。
“达斯特，这些事……”
“罗曼阁下，这边请。”
达斯特又带着他们来到城镇外一处空地，空地上零星分散着一些破旧的帐篷，这些帐篷周围，是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人在处理木料，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手中只有生锈磨损地快要无法使用的斧头和锯子，木屑和尘土弥漫在空中，周围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喘息声。
帐篷的不远处，一些骨瘦如柴的孩童正在泥地里打滚，走进了看，他们正围在一个面色苍白的孩子身边，正用着他们拔来的野草和树叶混合而成的泥巴敷在那孩子溃烂的皮肤上，还神情严肃地讨论着接下来给那个孩子做祈福仪式的分工，看着周围散落的各种杂物，能看出他们进行过不少尝试。
达斯特站在一旁冷漠地旁观着，罗曼忍不住上前扒开了孩子们，检查那名孩子的病情。那孩子的皮肤已经溃烂化脓，蒸散发着一股腥臭的脓血味
“这孩子需要立刻截肢。”
罗曼指着孩子腿上见骨的伤口说道
“没用的，如果他截肢保住了性命，他接下来有该怎么活下去？”
罗曼对此充耳不闻，蹲下身，取出身上的匕首在火上烤了烤，拿起一块手帕塞到孩子的嘴里
“咬住，一下就好了。”
随后用刀切开了那块溃烂的皮肤，脓血顺着刀锋流到地上，罗曼皱了皱眉，脓血的量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迅速撕下身上的衣服，用火燎过的布条包住伤口，在用布条扎紧大腿上端的胯部止住出血，此时孩子已经面色苍白，昏死过去。
“把他送去德西罗孤儿院，用这些钱给他找个医生。”
罗曼将孩子交给了随行的工作人员，那人接过了孩子和递来的钱袋，见达斯特对他点了点头，便迅速转身离去。罗曼站起身，面向达斯特
“这些人的生活很难维持，没有吃住，基本的安全也没有保障。”
“没错，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年上下。”
“你！”
“如果他们不这么活着，等待他们的只有生不如死。”
见面前的骑士情绪激动，达斯特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我们别无选择，深渊教团的劫掠几乎摧毁了这周围的渔村与农田，周围村庄的居民不是被杀死抓走，就是躲到了城镇里。城镇已经陷入饥荒，如果没有他们生产布料和木材供给深渊教团交换粮食，我们就只能用人命来满足他们的胃口了。”
“……”
“这些人都是逃出村庄的难民，我们手中没有多余的资源供养他们，如今深渊教团已经进入了城镇，幸而这场大赛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但这是通敌，如果审判庭骑士团来了，我们、他们都会死，罗曼阁下，在你眼中，这些生命……”
“我明白了。”
“这不是我在诉苦，只是想向阁下表明，我们需要把注意力放在更有价值的目标上。”
…………
在全力阻止了想要占据厨房的少女后，由弗兰克老管家接手了晚餐的工作。现在罗夏正坐在他对面，一丝不苟地清扫着盘子。
“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
“谢谢，很好吃。”
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管家的手艺确实很好，可他却没有胃口，对面的少女正泰然自若地吃着饭，动作优雅迅速。平日里说个没完的小嘴，如今是一字千金，一天下来，几乎见不到她和自己以外的人交谈。
“你会弹琴吗？”
“弹琴？”
少女有些茫然，随后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比赛吗？”
少女摇了摇头
“你记得什么事情吗？”
还是摇头
这些问题在问出口前就已经猜到答案了，在赛场上看到少女的战斗风格判若两人，他就已经有了预感。本来抱着侥幸心理想试探一下少女是否还有相关的记忆，现实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深渊教团把已经改造后的罗夏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他身边，赤裸裸地嘲笑着他的无能与懦弱，嘲笑他如今除了愤怒做不到任何事情。深渊！对，深渊可以通过蛊惑让人选择性的屏蔽一些记忆！罗曼急匆匆来到她面前，按在了她头上注入了自己的力量，探知着少女体内是否残留着深渊的痕迹。
结果是一片空白，就像是被彻底清洗过一样，仔细感知，罗曼感受到的只有空洞和破碎，原本心灵中的位置被如同被掏空一样，身体各处散落着灵魂的碎片，却感受不到从中传出的波动。他放开手，目光黯然地望着她。
事情必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他没能从中感受到任何深渊污染的痕迹，别说是记忆了，甚至连最基础的波动都未能捕捉到。深渊教团用某种手段彻底击碎了她的灵魂，杜绝了任何找回自我的可能。只给留下一具精巧的人偶，剥离了内在的全部痕迹，通过不知名的手段维持着机械般的运作。
无能为力。少女有些疑惑地对着他歪了歪头，看着她空洞平静的眼眸，那双总是发着光的眼睛变成了一潭死水，原本装满了想法的头脑，和他以前妙语频出的聊天只剩下了一问一答式的回应。他如今就好像个醉汉，站在墓碑前对着一个木偶倾诉着毫无意义的话，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几乎失笑出声，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颓然地放下手，罗曼对此第一时间是不敢相信，那个给自己出谋划策的罗夏，那个总是能在分析时切中要害的罗夏，怎么可能会对此毫无防备。她一定留下了什么，一定暗示自己留下了什么后手，否则她不会这么轻易被教团俘获。
【这东西作为下酒菜，就是救赎悲伤的良药！常打开看看，心情会好。】
对，救赎悲伤的良药，想起她那时随口说出的玩笑话，她为什么会这么突兀的给自己塞一袋零食。罗曼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翻找起来，果然在袋子地下藏着一个字条！罗曼展开字条：
【德西罗孤儿院很危险，但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发觉到了危险，瓦尔值得信任。保持希望，坚持潜伏。】
熟悉的字迹交付了他最后的任务——潜伏，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些人已经开始行动，用阴谋绑住了自己的双手，自己那时的执迷不悟导致了罗夏的牺牲，局面进一步恶化，自己如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继续潜伏下去，等待局面的改变，或者为瓦尔吸引注意力，完成她最后托付的任务。
深吸一口气，咽下翻涌的情绪，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对罗夏一无所知，两人见面时是罗夏先叫出了他的名字，自己也只是觉得她很眼熟所以才对她有所关注。罗夏平日里总是对着他冷言冷语，甚至动不动就拳脚相加。在重要的问题上又很冷静，只要和她认真地讲清楚道理，她总能摘清楚是非对错，认识到自己错了之后也会坦率认错并积极补救，前后一对比，这幅刁蛮的样子反而衬托出了一些少女的天真活泼。
事情的改变在于第一天的比赛结束后，在罗夏遵照了他的建议目视天空，在视线躲开了深渊的蛊惑之术后就陷入了昏迷，醒后却并没有露出被梦境重置记忆，这让他喜出望外。是罗夏最先冷静了下来发现了事情的端倪，并引导他躲过了监视，醒来后的她性情大变，展露出了自己完全没见过的另一面，帮助她细细分析现状，并提出见解安慰自己，虽然还有些小性子，全程表现得更加理智。
罗曼在那时找到了一些自己刚成为骑士的感觉，不再需要纠结是非对错，只需要坚定地执行指示，就像当初导师卢瑟和自己游历四方时那样。
直到比赛第五天的那次事故，看到罗夏遍体鳞伤地晕倒在自己怀里。听到她痛苦的喘息，他才察觉到面前的人原来非常脆弱，身体纤细的地仿佛一折就断，意识到原来她还是个半大的姑娘，自己的鲁莽让这个本该被保护的人身处险境。可当她意识到他们正身处险境后，还是给予了自己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相信自己能够摆平一切。
…………
【那信任着人类的你可真是正义啊，圣骑士。】
【没什么可抱歉的，这种对于你这么个把规矩长进脑子里的家伙来说很正常。你离开后肯定也会一个人单干，就这么继续下去撞得头破血流吧。】
【退一万步来讲，深渊教团是疯子但不是傻子，如果一整座城被他们搞乱了，那么他们就会彻底地成为全大陆的众矢之的，我们要做的只是坚持潜伏下去，只要拖到援军到来或者敌人露出破绽，那么绝大多数的生命都会保存下来。】
【“看到你这幅傻乎乎的模样我反而安心了。”】
到头来，还要由她来安慰自己，给自己弹奏一首歌，唤回自己的最初的梦想。
罗曼暗暗苦笑出声，如同曾经一样，就这样又一次抛弃了帮助自己的人，自己的鲁莽又一次伤害了亲近的人，辜负了他人的信任，自己又一次的失职了。
“罗夏。”
“怎么了，罗曼先生？”
“想不想，听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