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讨论完仪式的细节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是莉娅先忍不住打破了尴尬。
“关于信者和装置的事情，那边主要是瓦尔在负责，我得把这件事的细节说一下。瓦尔把资料偷出来了。我看过一遍。那个装置本身是收集解析灵魂波动的，这些人利用它反向发出波动来影响灵魂，就像水面上两个水波相互抵消。依靠这个装置，他们可以调整仪式对灵魂的影响，与仪式配合。”
莉娅转过身子对着罗曼，并抬着他的头让他转过身来，看见了罗曼古怪的脸色。
“你看过那些资料？可现在的你是在赛场上……瓦尔偷出资料是在半决赛后，那时候其实已经……”
莉娅打断了罗曼的话，顺着刚才没说完的说明继续讲了下去。
“没错，就是这样，现在瓦尔那边也在行动，我给了他血樱教派突访我们住处留下的信物，对，就是杀死的那个蛇一样的家伙。瓦尔以此在这几天里偷出并吃透了一部分资料，和我一同了解了这些仪式和装置的门道。”
“这样啊，那时候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啊……所以那几天才会夜里偷偷跑出去。”
原来“罗夏”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从何而来了，她那时又是以什么心态对待将来的事呢？
罗曼想起那个黄头发女孩深不见底的眼睛。对于她的事，罗曼一直没有，也不敢去细想。
“我迟早会因为维生咒术而死去，但如果这样，我就能一直照顾罗曼先生了。”
“！！！”
熟悉的说话声让罗曼的气息猛地一凝，是身前的少女明白了他的心思，模仿她的遣词用句说了出来，说出了这句很像是她会说的话。罗曼急切地低下头想要查看少女的眼睛，被她偏头避开。
“罗曼…先生，你会有机会知道这些事的。”
“哪些事？如果让我知道了，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一切的事，我没事的。”
莉娅低下头来，将头埋在了罗曼的胸口，有些闷闷的回答。
“一切？”
“先听我把装置、资料和孤儿院的事情说完，可以吗？”
“嗯。”
少女近似求饶的语气让他心头一紧，忙地应承下来。
“我在孤儿院的偏房里时，就已经猜出了装置和仪式的部分内情。但是很抱歉，因为那里有德西罗窃听，我没能说出来。我那时觉得如果你提前知道了那些事情，掌握了他们的软肋，不仅你会控制不住地去拼一把，那些人也一定不会留你。很抱歉，没能给予你信任。”
她将额头靠在了罗曼的胸口，保持着沉闷的语气，
“我给瓦尔留了消息，让他以你的名义继续联系审判庭骑士团，利用你吸引火力来暗中行动。”
“我知道了……”
罗曼那几日的风云诡谲，几人暗中的权谋，有些怅然若失。
他觉得莉娅说得很有道理，对于那时情况分析地很有见解，也做了比较恰当的安排。尽管她总是不很信任自己，那些把自己排除在真相外来行动的行为让他有些受伤，罗曼依然要承认，她做得很好。
“那接下来呢，你和瓦尔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们原计划是晚些再戴上那个天枰的吊坠，彻底帮助敌人封印罗曼先生的力量，我可以用心脏与吊坠利用好这一部分力量，和瓦尔一起斩首双方的头领，让他们陷入混乱，再和审判庭的援军里应外合拿下北部湾。”
“原计划？”
“嗯，那位老者提醒我，仅依靠密谋和刺杀没法使北部湾得救。”
“你是说，那位黑甲剑士？他和信者战斗时还指引过我。”
这倒是令罗曼有些意外。看样子，帮助自己战斗的三个人，都是通过吊坠从莉娅体内过来的灵魂碎片，他们一齐成为了现在的莉娅。
莉娅抬起头来，凝视着罗曼灰色的瞳孔。
“你知道我的，这些才智、冷静还有武力都并不属于我，是其他人的东西。其中的那名老者，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终其一生想要通过阴谋和暴力拯救康莱德亚，到头来落了一场空。在我们找不到胜利的道路时，罗曼先生倒是指点了我。”
“我什么时候指点过？”
罗曼疑惑，他没记得自己教过莉娅什么，倒是一直在受她的帮助。
“罗曼先生取回圣骑士力量时看到的，我们也都看到了。您保护大家，用勇气鼓舞大家，北部湾未来就光明。反之，如果选择仇恨，选择暴力，北部湾的未来就黑暗。我们什么都不做，北部湾就什么都不会变，北部湾坐等着深渊卷土重来。”
罗曼很高兴莉娅能够从中看出这么多东西来，原本的她，哪怕没有那个黑甲剑士的帮助，如果得到正确的引导，她也一定会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莉娅如今的样子，就是她因为选择去帮助自己导致的。可能她自己不是很在意，罗曼没法原谅自己。信者说他解开了她灵魂的枷锁，如果此话不作假，说明那名黑甲老人，也许还有罗夏，都会是少女原本就有的一部分。
罗曼感到细思极恐，这背后恐怖的可能性让他打了个寒战，莉娅的未来一定还有这更可怕的事情等着她。
“罗曼先生？”
“莉娅，很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罗曼发现原来莉娅一直在盯着他，刚才的欣慰、失落和以及恐惧等等流露出的情绪被莉娅尽收眼底。
莉娅眼中又看到决赛结束时罗曼的模样，内疚、自责、迷茫，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像个失去方向的旅人，像个看着亲人重病却无能为力的孩子。
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如果他为了保护自己吃了了太多不该有的苦，这个虔诚坚定的战士被自己拖着卷入了一个又一个漩涡。
钢铁在过度的弯折后也会断裂，罗曼哪怕心灵再坚强，在一次次的失败后又怎么不会产生动摇？更何况他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因为身份过早地承担起那些个座上的老人逃避的责任。
看着罗曼不再澄澈的眼睛。果然比起罗曼现在的瞻前顾后、疑神疑鬼，他还是更喜欢那个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既然如今的情形是因她而起，她也要一起扛下这些事。
“又是这样的话，罗曼先生一直在尽力保护我，您没有任何错，也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罗曼先生那些天以来的悲伤和自责我都看得到。抱歉的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您不停地受伤，我不会再让事情这样下去了，就让我们两个一起…”
莉娅重新把头埋进罗曼的胸口，双手穿过腋下在他的背后合拢。
“这没事的，只要你能平安就好，我不会放弃誓言和责任的。”
“嘿嘿，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
莉娅把环在背后的双手紧了紧，罗曼感受到她的动作，也用双手环住了她的后背，他们此刻的心思不用言语就可以沟通。
…………
罗曼再次意识到，他们两人间已经做了太多不该有的事，想要挣脱，身后的双臂抱更紧了，让他一时间无法动弹。
凉润细腻的触感让他心猿意马起来，之前莉娅极力强调过，为了救失血过多而失温的自己，她这么做是形势所迫。
可如果他真的选择装聋作哑，把这事翻了篇，那可就太混蛋了。罗曼占了她身子便宜的事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按照一贯的观念，作为男方的罗曼必须为她的后半生负责，可能是莉娅成长环境的原因，她从未有这方面的观念。
所以就要纠正她的思想，然后再帮她一起想办法。最极端的情况，是二人中有一人以命相抵，保证对方的清白，或者以婚约共同接受既定事实。
和莉娅结婚吗？加入骑士团以来一直都忙于战斗和任务，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概念，今天突然就要面对结婚的问题。
罗曼想着想着就觉得心里有些轻飘飘的，如果莉娅同意了，这么娇俏可爱的少女就……
正在他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受控制时，身前的人再次开口：
“罗曼先生，这就是爱吗？”
“啊？”
“我现在感受到的，是罗曼先生所说的‘爱’吗？是我身前和背后的温暖吗？是我感觉到的信任感吗？是我想要对你倾诉的渴望吗？是你在这里时，我就不觉得孤单的心情吗？您能够指教我吗？”
莉娅没有抬头，仍是埋在罗曼胸口，发出沉闷的说话声，声音带着一丝强压下的颤抖。
这一番话让罗曼心头一震，旖旎的想法散去。
他必须认真审视现在的情感。不止是自己的，还有莉娅的。她提问的样子楚楚可怜，既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又害怕因此产生的改变。
他们的爱是什么样的本质？罗曼确信如今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伙伴，莉娅对她的依赖与信任，自己对她的保护与责任，这些他们互相间都再清楚不过。
这个问题不能轻率回答，可更不能搪塞与拖延。罗曼深吸一口气，暗叹祈祷自己不会因此而后悔，开口答道：
“是的，你已经感受到了爱，你已经同我建立的爱的联系。但有一点不对，你从来不是孤独的，你早已生活在爱中，你还有那些战友和朋友，你要细细感受你和他们的爱。莉娅，你要记住，不要畏惧爱。”
罗曼希望他的回答得足够得体，能够回答莉娅迫切渴望的答案。话到一半时，他眼中闪过了明悟，回答的语气更加笃定。
也许没法看透复杂的时局，他却觉得自己或许看清了这个女孩内心的一角。
过往的一些线索串联了起来。莉娅总是说着些“要死要死”这样自暴自弃的话，这实在言不由衷。如果她真的无惧并渴求死亡，她怎么会钟情于用短刀和轻弩做躲避伤害的打斗，她又怎么会极力躲着那些危险的事情，更别提那天比赛失败后，在休息室里挣扎中发出的求救。
如果是把活着当任务，她怎么会沉浸在音乐里，开心地和他讨论初心和梦想，钟情于美食？
这些自相矛盾的行为说到底，只是一个孩子想要引起他人的注意，想向心目中可靠的人撒娇的表现罢了。
“真是不坦率的孩子。”
同别人嘻嘻哈哈地交往，心中又防备和疏离着，喜欢通过捉弄来黏着别人，喜欢开玩笑回避自己真正的心情。她心里渴望着爱，又因为过往不好的经历而不信任爱的存在，因而不敢去主动同他人建立联系。
黏人爱撒娇——罗曼还能想到一个人，她很可能就在他眼前。也难怪摘去心灵和记忆后，有着同样灵魂的“罗夏”，看起来的变化会那么大。脱去这层自欺欺人的伪装，“罗夏”，或是说莉娅反而变得坦率起来，直愣愣地跟在他到处跑，总想陪在他身边，不加掩饰地反感想“夺走”她依靠的人。每天想着做各种事讨好他，努力引起他的注意。她对于爱的看法反而更加纯粹，也更加直中要害。
罗曼感觉到他背后搂着的手更用力了，用力到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程度，莉娅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罗曼诚心希望她能够记住并实践这后半句，珍惜她身边的人。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吧？”
“当然是。”
“不过呢，罗曼先生，你不能爱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罗曼生起气来，莉娅顽固的自欺欺人让他有些上火。
“你心里装着很多人、很多事对吧，如果你被我束缚住了，你又该怎么去帮助那些你爱的人呢？”
“这不冲突的，莉娅，普遍的大爱只有神国降临时才会来临，你和大家都……”
罗曼说道一半就不敢再说下去了，他想到了莉娅提出论点的极端假设——如果能用她一人换回全北部湾的拯救，他是做还是不做？事情又回到了在偏房中两人的争论上，那时他坚决地否认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这次他该如何是好？
“不用纠结了，罗曼先生保护我，那相对应的，我也要保护罗曼先生。有些事，放心地交给我就好。关于爱，您还要先面对一些事。”
“不，莉娅……”
罗曼正要反驳，见莉娅抬起头来，对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用头一顶，两人额头撞在一起，白光吞没了他接下来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