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余江

作者:方间子愿 更新时间:2025/7/18 14:49:13 字数:3316

刚才那一幕,那抹月光下的雪白和深红,是如此清晰,却又虚幻得如同一个过于逼真的梦境。

然而,就在我心神恍惚,试图挪动拐杖离开这片过于寂静的庭院时,眼角的余光,或者说,是左眼那片模糊扭曲的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在庭院中央那棵枝叶稀疏的老樱花树的树干旁…一个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轮廓,正佝偻着背,缓慢地、无声地…绕着树干踱步?

那轮廓像是由最稀薄的烟雾构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个人形的、不断重复着绕圈动作的淡淡影子

我猛地眨了一下左眼,再睁开。视野依旧模糊,但那个淡淡的影子…还在那里!绕着树,一圈,又一圈,仿佛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永远无法停止的幽灵。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是视神经受损产生的幻觉?是月光和树影造成的错觉?还是……刚才对着月亮许的那个该死的愿望,连带着把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也一并兑换了过来?

医生平板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响:“……视神经挫伤……视力恢复情况……存在较大不确定性……”

我死死盯着那棵樱花树旁空无一物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模糊的、绕圈的影子,在左眼那层磨砂玻璃般的视野里,固执地存在着。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恐惧和荒谬的预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脏。

那晚之后,住院的日子被强行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和沉重。我依旧躺在病床上,盯着模糊扭曲的天花板发呆,但思绪再也无法平静。

护士推我去做各种检查时,走廊里、检查室外的长椅上,偶尔,仅仅是偶尔,在左眼视野的某个模糊角落,会飞快地掠过一抹比阴影更淡、比雾气更稀薄的轮廓,有时是人形,有时是难以名状的扭曲,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确认是真实还是幻象。每一次都让我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知道她叫夏目余江。这信息来自一次护士长查房时,她与另一位护士在门外压低声音的交谈,像是密封罐子不小心裂开了一条缝隙,泄露出的秘密碎片。

“……7号独立病房,夏目余江……情绪还是很不稳定……昨晚又……”

“……唉,那孩子……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合并分离性身份障碍(DID)倾向……自伤行为……监护等级不能降……”

“……父母那边……”

零散的词语,像冰冷的铁钉,一颗颗钉入我的意识——“精神科”、“独立病房”、“PTSD”、“DID”、“自伤”、“自杀倾向”……这些沉重的、带着专业冰冷感的词汇,瞬间刺破了我最初那点带着中二色彩的、关于月光邂逅美少女的幻想泡泡。那晚庭院里深海般的红瞳,赤足踩在沙土上的脆弱身影,腕间刺目得如同烙印的白色绷带……所有的画面都被强行涂抹上了一层沉重而真实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她眼中的虚无和平静,并非冷漠,而是深不见底的创伤深渊。

我们之间并没有发展出什么深夜奇谈般的交流。大多数时候,即使偶尔在走廊拐角或通往庭院的玻璃门边远远瞥见那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纤细身影,也只是短暂的目光交汇。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死水,没有任何情绪传递出来,仿佛我只是医院里一件会移动的背景板。

只有一次,是在一个同样月色澄澈的深夜。

我克服着腿部的僵硬和内心的某种说不清的怯意,再次拄拐来到庭院,坐在那张冰凉的长椅上,笨拙地尝试活动打着石膏的腿关节。

她则站在不远处的冬青旁,仰着头,专注地凝望着墨蓝天幕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侧脸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一个易碎的瓷偶。

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冷冽草叶的气息。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我,朝着她的方向,用尽积攒的勇气,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今晚…月亮真亮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月光流淌在她雪白的发丝上,那双深海般的红瞳在清辉下显得格外幽邃,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寂静。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不会回应,或者根本未曾听见。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得如同蝴蝶振翅般、几乎难以捕捉地,再次点了点头。

依旧是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然而,就在她点头的瞬间,我的左眼视野,那片模糊扭曲的边缘,似乎看到围绕在她周身极其稀薄的空气里,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荡漾开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水纹般的波动?

淡得如同错觉,却让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随即更加狂乱地鼓噪起来。

出院的日子终于在一片复杂的情绪中到来,混杂着脱离白色牢笼的解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失落。

老妈风风火火地办理着各种繁琐的出院手续,我拄着拐杖,像个笨拙的卫兵,站在住院部大楼那扇沉重的玻璃自动门前等待着。

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最后的余威,暖烘烘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医院里盘踞不散的阴冷和消毒水气味。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或三三两两说笑着走过,一种久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喧嚣感扑面而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就在我深吸一口饱含着自由和尘埃味道的空气,准备迈步走向老妈叫来的、正不耐烦地按着喇叭的出租车时,身后,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那是一种近乎踮着脚尖行走的、小心翼翼到极致的步调,轻得像猫踩过落叶。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回头。

是她。夏目余江。

她站在离门口明亮阳光仅有一步之遥的阴影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隔着。依旧是那身宽大的、洗得有些发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伶仃。雪白的头发在门厅的阴影中显得有些黯淡,失去了月光下的那种流动光泽,但那双红瞳却清晰地、直直地望向我。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卷起来的、用普通牛皮纸包裹着的纸筒。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她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捧着易碎水晶般的谨慎,将那个纸筒轻轻递向我。

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松开一只紧握着拐杖的手(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危险地晃了一下,腋下的金属拐杖差点滑脱),才勉强接了过来。纸筒带着一点她指尖残留的微凉。

“谢…谢谢。”我笨拙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有点发紧。

她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接过去,那双深海般的红瞳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让人根本无法捕捉。然后,她再次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如同呼吸的起伏。

做完这一切,她便毫不犹豫地、决绝地转过身,像一片被无形气流带走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住院部大楼那光线昏暗、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幽深走廊里,身影迅速被拐角处的阴影吞噬,消失不见。

“阿禇!发什么呆呢?快上车!堵着后面了!”老妈催促的声音带着点焦躁。

“哦…来了。”我应了一声,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拄着拐杖,有些艰难地挪向车门。坐进狭小的后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车流的喧嚣和医院的气息,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微弱的送风声。我这才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小心地展开手中那个尚带着一丝微凉体温的纸筒。

牛皮纸剥开,里面是一幅画

画纸不大,是普通的素描纸。铅笔的线条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冷静的笔触。画面中央,是一座小小的、有些古旧的神社。

鸟居的朱漆在画中似乎也因年深日久而斑驳剥落,显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石灯笼安静地立在参道两旁,灯龛里没有光,只有深深的阴影。

背景是深邃的、用大块排线技巧营造出的浩瀚星空,无数细密而精准的笔触点染着星辰,疏密有致,仿佛能让人听到宇宙深处那宏大而永恒的无声呼吸。

星空之下,小小的神社显得如此渺小而静谧,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永恒感,仿佛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一个坐标。

画的右下角,用铅笔签着两个纤细娟秀的小字:夏目

出租车启动,驶离医院,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熟悉的街景一一掠过。我低头看着膝上摊开的画,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细腻而有力的笔触,拂过那斑驳的鸟居,拂过那深邃孤寂的星空。

画纸的触感很实在,带着铅笔石墨的微涩。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像是被这幅画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医院走廊深夜的冷风和庭院里那挥之不去的风铃声。

这大概就是告别了吧?一个在医院月光下偶然相遇、连正式对话都不曾有过一句的、有着深海般红瞳和雪白头发、手腕缠着绷带的谜样少女,和一幅星空下的寂静神社。

一段短暂、安静、带着消毒水气味、冰冷月光和莫名“彼岸”视线的插曲,就此画上句号。

属于我迟到的高中生活,才刚要开始。带着一条未愈的腿,和一双……似乎能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的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近乎庄重地将画卷好,重新用牛皮纸包上,收进背包最内侧的夹层里,紧贴着背脊。像是珍藏起一个只属于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和诡异阴影的夏天、这座白色牢笼的秘密。一个关于月光、风铃、红瞳少女和……“彼岸”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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