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坂高中的开学日,空气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刚拆封的礼品盒。
新书本油墨的清香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崭新制服浆洗过后硬挺的布料散发着略带化学感的“新”味儿,混杂着无数少年少女身上喷薄的青春荷尔蒙、防晒霜的甜腻,以及一点初秋清晨微凉的露水气息——一种躁动不安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混合体。
我,风间禇,此刻却像一个误入庆典的残兵败将。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沉甸甸地坠在身侧,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未愈的骨缝传来一阵闷钝的酸痛。
腋下的金属拐杖成了我新的肢体,冰冷坚硬,每一次“叩、叩”地敲击在通往教学楼的水泥地面上,都引来周围或好奇、或同情、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
那声音空洞、笨拙,在充满欢声笑语的新生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首跑调的进行曲。
老妈一路絮絮叨叨的叮嘱(“慢点走!”“别跟人挤!”“放学直接回家别瞎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赶不走的蜜蜂。
我费力地拖着这条“灌了铅”的腿,避开蹦跳着冲向新生活的同龄人,艰难地挪上通往高一(3)班所在楼层的楼梯。
每一级台阶都是一次小小的折磨。左臂用力撑住拐杖,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提起,受伤的右腿只能象征性地、虚虚地点一下台阶,然后左腿再吃力地跟上。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左眼那层磨砂玻璃般的视野,让楼梯扶手、墙壁、以及前方晃动的身影都显得扭曲而遥远,增加了攀爬的眩晕感和不安全感。
“呼……”终于踏上三楼的走廊,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
走廊里同样人声鼎沸,穿着崭新深蓝色制服的学生们兴奋地寻找着自己的班级,叽叽喳喳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我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和腿部的酸胀,目光扫过门牌,确认了“高一(3)班”的位置。
推开教室门,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书本、新布料和年轻身体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教室像一个刚打开的、嗡嗡作响的巨大蜂巢。
陌生的面孔带着新鲜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互相打量着,试探性地交谈着。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泼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哟!风间!这边这边!你小子!我还以为你要在医院扎根,当个常驻嘉宾了呢!”
一个极具穿透力、带着阳光般爽朗和毫不掩饰揶揄的嗓音,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瞬间撕裂了这片喧闹,直接命中我的耳膜。
循声望去,在靠窗那排中间靠后的位置,一个身影正用力挥舞着手臂,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跳起来——耀眼的金黄色短发,像一簇被阳光点燃的麦穗,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活泼地跳跃着,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那张脸孔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嘴角咧得很开,露出一口可以去拍牙膏广告的白牙——正是我初中时代的铁杆损友兼“麻烦制造机”,佐仓博。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显然是为我预留的“VIP专座”。
一股混杂着“找到组织”的安心感和“又要被这家伙的活力闪瞎”的无奈瞬间涌上心头。我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一阵被他的光芒照射到的疲惫。
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不少同学或明或暗的注视下(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大概在猜测我这副造型背后的“英勇事迹”),我一步一步,像个刚学会操纵机甲的新手,笨拙地挪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每一步都伴随着拐杖橡胶头敲击地面的“叩叩”声,在相对安静的教室这一角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挪到座位旁,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沉重的书包(里面塞满了新课本,死沉)从肩上卸下,“哐当”一声砸在椅子上,人也像被抽掉了骨头般,重重地瘫坐下去,长吁了一口气。椅子的硬木板硌着屁股,反而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累死我了,佐仓。”我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膝盖和因拄拐而酸痛的腋下,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这破腿,简直比绑了两个铅球还沉,走这几步路跟上刑似的…”
“行啦行啦,我的大英雄!”佐仓笑嘻嘻地转过身,那头金发随着动作又晃了晃,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我没受伤的左肩上,力道依旧大得让我一个趔趄,
但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小太阳,瞬间驱散了些许我爬楼的阴霾。
“能赶上开学日就不错了!听说你救了个超可爱的小妹妹?啧啧啧,风间同学,深藏不露啊!这波血赚不亏!石膏上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留念?保证升值!”
他挤眉弄眼,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促狭,刚好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同学听得清清楚楚。他那充满活力的金色短发和闪闪发亮的笑容,让他整个人像个小型的发光体,在靠窗的阳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滚蛋!疼着呢!”我没好气地推开他的爪子,脸上有点发烫,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被他嚷嚷得有点窘。
目光下意识地在教室里扫视,带着点刚从压抑医院环境脱离出来的疏离感,也带着对未知高中生活的本能观察。
崭新的课桌排列整齐,黑板擦得锃亮,讲台上放着一盆绿萝,叶片在阳光下透着生机。
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换着暑假见闻,讨论着新老师、新课程,空气中充满了“你哪个初中的”、“暑假那个新游戏玩了没”、“听说班主任超严格”之类的碎片信息。
我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或阳光开朗、或羞涩腼腆、或故作深沉的年轻脸庞,带着一种局外人的好奇。
然后,像高速行驶的列车猛地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我的目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地钉在了教室靠后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午后的阳光从后面高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恰好将那个角落与其他区域微微分割开来。一个身影安静地坐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像一滴落入沸腾油锅的冰水,瞬间凝固了周围的喧嚣。
崭新的深蓝色高中制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异常空荡,肩膀的线条瘦削得几乎要戳破布料。
及肩的发丝,白得刺眼,像初冬落在无人踏足的山巅、未曾沾染丝毫尘埃的第一捧新雪,在阳光的直射下,反射出一种近乎冷调的、不真实的微光,与她周遭温暖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近乎白色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羽毛状的阴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书本里,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书页边缘,仿佛周遭所有的嘈杂、欢笑、新生活的躁动,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夏目余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医院走廊深夜死寂的回音、庭院里冰冷刺骨的月光、手腕上那圈刺目得如同烙印的白色绷带、背包最里层那卷牛皮纸包裹着的星空神社画作、还有…那些在模糊视野边缘若隐若现、令人背脊发凉的稀薄轮廓… 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海啸掀起的巨浪,以狂暴的姿态,瞬间将我淹没!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巨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传来,紧接着又猛地松开,滚烫的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左眼那片模糊的视野甚至开始微微眩晕、扭曲。
出院时那点笃定的、关于“告别”的念头,像个吹得过于饱满的、劣质的彩色气球,“啪”地一声在眼前炸得粉碎!冰冷的、粘腻的碎片感溅了一脸。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出院了?而且…还是…我的同班同学?!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