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把那身散发着“万圣节气息”的校服扔进洗衣机，又把自己从头到脚狠狠搓洗了一遍，直到皮肤发红，仿佛要洗掉那晚所有的狼狈、甜腻和挥之不去的历史霉味。但胸口口袋里那张纸，我却小心地拿了出来。
昏黄的台灯下，我再次展开了那张速写。
铅笔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那个巨大、笨拙、滑稽又倒霉的“瘟疫医生”，那根滴着“眼泪”的鸟嘴，那只徒劳伸向空中的袖子……夏目用她精准又带着戏谑的笔触，把那个时刻的我，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永恒地定格在了纸上。
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抱着画板的模糊侧影，安静得像一个旁观者，又像一个……见证者？
我盯着那画看了很久。羞耻感依旧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看到了。她画下来了。她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参与了那个混乱的夜晚，甚至……回应了它。
我把画小心地夹进了我那个只写了个标题的《月下风铃》稿本里。空白的稿纸和这张充满动态的速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月下风铃》……我回想着苍崎的那句话“风间，你的《月下风铃》，是核心文字展品。明天，我需要看到完整的稿子。”
我拿起笔，对着稿纸。脑海里不再是医院冰冷的苍白和左眼模糊视野里那些稀薄的灰影。取而代之的，是万圣夜走廊里诡谲的光影，佐仓嘶哑的吆喝，村井摇晃的“火焰天线”，清水专注引导涂鸦的侧脸，苍崎冷静观察的身影……还有，阴影里那个抱着画板、最终拿起铅笔的身影。
以及，那双深红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真实的、带着荒诞感的笑意。
笔尖悬在半空。那些碎片化的、曾经沉重得让我窒息的东西，似乎被万圣夜的巨大荒诞和这张速写冲开了一道口子，以一种更加鲜活、更加……真实的方式涌现出来。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恐惧。它们夹杂着喧闹，夹杂着笨拙的守护，夹杂着狼狈的摔倒，夹杂着甜腻的粘稠……还有，那抹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的微光。
笔尖终于落下。
沙沙沙……
不是流畅的叙述，而是断断续续的意象，跳跃的片段。像是被风吹动的风铃，发出不成调却清脆的声响。
「……冰冷的仪器贴上来，视野被切割成模糊的毛玻璃。水汽？还是别的什么在边缘游荡……」
「……喧嚣是彩色的噪音，穿透不了厚重的麻袋。只有面具圆孔里透进的、扭曲的光，绿得像毒，紫得像淤伤……」
「……摔倒时看到的天空（天花板？），是惨白的，像医院的墙。但有人挡在前面，小小的身影，手里举着巨大的、融化的云……粉白色的云砸下来，冰冷又甜腻……」
「……阴影里，有深红的湖泊。湖泊里倒映着一根滑稽的长喙，喙尖滴着白色的‘泪’。然后……湖泊漾开了一丝涟漪？极其细微，却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沙沙沙……是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比万圣节的音乐更清晰。它在画什么？画一个巨大的、摔倒的影子？画影子脸上那根滴着‘泪’的喙？……」
「……风铃……在月下……会发出什么声音？是寂静的回响？还是……荒诞的、带着奶油味的……叮咚？」
我写得磕磕绊绊，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混乱的意象和真实的感受间奔腾。没有完整的故事线，只有情绪的碎片，感官的拼贴。写到后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但笔尖没有停。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潦草、混乱，像一场意识的暴风雪过后的痕迹。我疲惫地放下笔，看着那堆不成章法的文字。
这……能叫小说吗？能作为展览的“核心文字展品”吗？
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至少，不再是空白了。
第二天下午，社团活动室的气氛比平时更加紧绷，带着学园祭冲刺前的硝烟味。银杏叶的金黄透过窗户洒进来，也驱不散室内的凝重。
村井三斤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但精神亢奋得像打了鸡血，挥舞着一沓厚厚的稿纸：“完成了！猫耳勇者大战深渊魔龙的史诗第一章！热血！羁绊！萌点！全都有！保证引爆学园祭！”
佐仓明把他的宝贝相机和一堆打印出来的照片摊在桌上：“精选三十张！‘光坂の灵魂’深度挖掘！从教导主任打哈欠的哲学瞬间到旧校舍墙角顽强生长的狗尾巴草！张张都是艺术！” 他特意把教导主任那张放大摆在最显眼位置。
清水遥小心地展示着她的点心拟人插画。草莓大福害羞地捧着心，巧克力曲奇戴着墨镜耍酷，抹茶团子裹着小被子睡眼惺忪……笔触依旧稚嫩，但色彩温暖，充满了可爱的气息。
苍崎面前摊着他那篇厚得像砖头的论述文打印稿，标题是《从口头传说到虚拟现实：论幻想载体的物质性嬗变与精神内核的恒常性》。光看标题就让人头晕目眩。他推了推眼镜：“结构严谨，论证充分，引注规范。准备就绪。”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感觉手心有点出汗，把那个写着《月下风铃》的稿本从背包里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稿本明显比之前厚了很多。
“我……写完了。但是……”我顿了顿，“可能……不太像传统的故事。更像是……一些片段和感受。跟万圣夜……有点关系。” 我说得磕磕巴巴。
村井好奇地凑过来：“快看看！风间的大作！”
佐仓也伸长了脖子。
苍崎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拿过了稿本，翻开了第一页。他看得很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潦草的文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赞许，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种纯粹的、高速的信息处理状态。
活动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苍崎翻动稿纸的沙沙声。
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这堆混乱的文字，在苍崎这种逻辑怪物眼里，恐怕就是一堆需要分类的垃圾吧？
几分钟后，苍崎合上了稿本。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所有人，最后落在我脸上。
“风间褚，《月下风铃》。”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体裁：非传统叙事，偏向意象流与感官拼贴。内容：以个人体验（医院、模糊视野、万圣夜事件）为基点，融合超现实元素与强烈的主观感受。优点：情感浓度高，意象独特，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和真实感。缺点：结构松散，逻辑性弱，可读性……存疑。”
他顿了顿，推了下眼镜：“但是。”
这个“但是”让我的心悬到了半空。
“它符合‘碎片与回响’的主题内核。”苍崎的目光锐利，“它本身就是一块充满棱角的、真实的‘碎片’，承载着属于你的独特‘回响’。它的混乱与真实，恰恰构成了其作为展品的价值。与村井的热血小说、佐仓的纪实摄影、清水的治愈插画、以及我的理论论述，形成了必要的差异化补充。方案：原文展出，配以简洁的说明标签：‘一段来自月下与喧嚣之间的私人风铃絮语’。”
我愣住了。苍崎……他居然认可了？虽然评价很“苍崎式”——优缺点分明，像在分析实验报告——但他认可了？这堆混乱的文字，可以展出？！
“这也能过审的吗？”
我的心里不由得这样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