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停在了几米外的地方。鸟嘴面具下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该说什么？问她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那些话语在喉咙里滚了滚，却觉得无比苍白。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她放在膝盖上的画板。画纸上不再是速写，而是一幅用铅笔精心描绘的、几乎完成的画作。
画面主体，正是她此刻凝望的方向——夕阳下的远山。但夏目的笔触赋予了它一种超现实的、近乎悲壮的美感。山峦的轮廓被描绘得如同凝固的巨大波浪，金红色的光芒在山脊上流淌，像是熔化的黄金，又像是……正在燃烧殆尽的火焰。而在山峦的上方，占据了大片天空的，不是夕阳，而是一轮巨大、冰冷、散发着不祥青白色光芒的……残月。月面上布满了狰狞的裂痕和坑洼，仿佛随时会碎裂坠落。
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在画面的右下角，靠近石阶边缘的位置。那里用极细、极淡的线条，画着一个背对着观者、抱着画板坐在石阶上的小小身影。孤独，渺小，仿佛随时会被那轮巨大的、冰冷的残月所吞噬。而在那个小小身影的头顶上方，一只透明的蝴蝶，正奋力地、却显得无比徒劳地，朝着那轮残月飞去，仿佛要扑向一场注定的毁灭。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幅画……太绝望了。那轮冰冷的残月，那扑火的飞蝶……这哪里是夕阳远山图？这分明是她内心世界的投射！那种深不见底的孤独和毁灭的预感，透过画纸，几乎要将我淹没。
她画下的，是她此刻的灵魂景象。
口袋里的两张速写纸，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那句「谢谢你听到铃声」带来的微弱暖意，在这幅冰冷绝望的画作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夏目……”我终于忍不住，声音透过鸟嘴面具传出来，带着沉闷的回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夏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抱着画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和那幅画带来的冲击。我慢慢走上前，没有靠得太近，在她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摘下了沉重的鸟嘴面具，让秋日傍晚微凉的空气拂过满是汗水的脸颊。我需要让她听到我真实的声音，而不是隔着那层冰冷的鸟喙。
“这里……很安静。”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夕阳……也很美。”虽然我知道，她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可能截然不同。
夏目依旧沉默，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似乎用眼角的余光确认了我的位置。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和微微颤动的白色睫毛。
“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画的是……你看到的吗？”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直接了。
夏目的身体似乎又绷紧了一些。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山，投向那轮只有她（或许还有我）能“看”到的巨大残月。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的声音，如同风中飘散的叹息，轻轻传来：
“……嗯。”
只是一个单音节，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那声音里的脆弱和无助，像一根细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左眼视野中，那些缠绕着她的、粘稠的灰色阴影，仿佛随着这一声应答而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激荡起绝望的涟漪。那只画中扑向残月的透明蝴蝶，仿佛也在我眼前扇动着翅膀。
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需要的或许不是安慰，而是……有人能安静地待在她身边，承认她所看到的那个冰冷世界的存在？
我沉默地在她侧后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鸟嘴医生的黑袍随意地铺在草地上。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学着她的样子，静静地望向远处那片被夕阳温柔包裹的山丘，努力忽略掉左眼视野里那片象征着她内心风暴的灰色漩涡。
夕阳一点点沉入山峦的背后，天空的色彩从绚烂的金红过渡到深邃的靛蓝。操场那边闭幕式的音乐声隐约传来，夹杂着人群的欢呼，像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我们之间凝固般的寂静。她抱着她的绝望，我守着我无言的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夏目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合上了画板，将那幅冰冷绝望的残月图掩藏起来。
她站起身，深红的眼眸在暮色中如同两颗沉寂的宝石，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疏离，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被看见后的无措？
她没有说一句话，抱着画板，低着头，像一道深灰色的影子，沿着来时的路，默默地朝着操场的方向走去，很快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我没有立刻跟上。只是坐在原地，看着草地上被我压出的痕迹，还有旁边石阶上她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余温。
远处，学园祭闭幕式的烟花，终于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迫不及待地冲上了靛蓝色的夜空。
“砰——啪！”
第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头顶炸开，瞬间点亮了昏暗的角落，也映亮了我脸上残留的忧虑和茫然。紧接着，是红色、绿色、紫色……无数璀璨的光之花在空中次第绽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将整个校园映照得如同白昼。
绚烂，盛大，转瞬即逝。
这象征着学园祭狂欢落幕的烟火，此刻在我眼中，却莫名地与夏目画中那轮冰冷的残月重叠在一起。一边是极致的喧嚣与绚烂，一边是死寂的冰冷与绝望。
她独自一人，抱着那幅画，走回了那片喧嚣的光影里。
我站起身，拍了拍黑袍上的草屑，重新戴上那冰冷的鸟嘴面具。烟火的光芒透过面具的眼孔，在视网膜上投下闪烁的光斑。
左眼的视野里，那些因烟花巨响而更加躁动的灰影，还有夏目离开方向残留的那片浓重的漩涡，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光怪陆离。
烟火表演还在继续，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但在面具之下，我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那一声极其不自然的“嗯”，以及……那无声的、扑向冰冷残月的透明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狂欢终将落幕。
而我与她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