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就那么过着,学习,放学,去社团听着村井的雄心壮志和苍崎的吐槽,以及在一旁拱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佐仓,最后就是一直“缩角落”的夏目
期末考试就在这样的日子中到来了
期末考的最后一门,世界史。
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冬日午后的教学楼上方。寒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尖啸,卷起零星的枯叶。当刺耳的终考铃撕裂了教室的寂静,走廊里涌动的更多是一种被寒冷压缩过的、疲惫的解脱感。厚重的冬装包裹着学生们,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消散。
我,风间褚,将最后一张试卷塞进书包,感受着腿部早已痊愈的轻松。走出高一(3)班的教室,汇入走廊略显嘈杂的人流。目光习惯性地穿过攒动的身影,投向斜对面高一(5)班的门口。
苍崎池青正站在那里。
深蓝色的冬季校服熨帖地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反射着冷白的光,镜片后的眼神沉静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能洞悉纷扰的审视感。
他正低声和一位同班同学说着什么,手指习惯性地推了推镜框。在我们那个被村井三斤强行命名为“绯红之极地猫猫社”的小小天地里,苍崎是毋庸置疑的定海神针,是混乱中的逻辑之光。村井的奇思妙想、社团的琐碎难题,在他精准的拆分和冷静的规划下总能迎刃而解。他的话语不多,却字字珠玑,带着超越年龄的理性。
我的视线掠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敞开的教室门内,他靠窗的课桌一角。
那里,空荡荡的。
心口像是被冰冷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每周三,雷打不动,那盒印着草莓图案的纸盒牛奶总会如期而至。那是他住在市郊的外婆,无论天气如何恶劣,都会辗转送来的温暖牵挂。苍崎表面上总是一副“外婆真是固执”的淡然,但我见过他小心擦拭盒子上雪水的样子,见过他安静啜饮时的侧脸。那抹粉色,是他规律世界里的一个微小暖源。
今天,它缺席了。
一股比呼啸的北风更凛冽的不安,沉沉地坠在心底。
几天后,冰冷的现实印证了那份不安。苍崎池青的外婆,那位笑容温暖、说话带着独特乡音、会做软糯草饼的老人,在一个寂静的冬夜,于睡梦中安然长逝。
葬礼的日子,天空是凝固的铅灰,沉重得没有一丝缝隙。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刮在脸上如同刀割。空气冰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寒意。地点在市郊一处背靠荒山的家族墓地旁,一座小而肃穆的殡仪馆。
我独自一人,穿着租来的、袖口略短的黑色西装,站在前来吊唁的人群最外围。这里没有村井元气满满的低语,没有佐仓默默举起相机寻找角度的身影,也没有夏目安静陪伴在侧的气息。
村井和夏目与苍崎的外婆素未谋面,这份哀悼于她们而言过于陌生。佐仓则因家中有无法推脱的要事,遗憾缺席。于是,只有我,作为他在这所学校里、或许也是此刻唯一能代表“朋友”这个身份的人,站在了这片肃杀的寒冷里。
气氛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低沉的诵经声如同大地深处的呜咽,零星的、压抑的啜泣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墓地旁枯槁的松柏在寒风中发出沙哑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燃烧后的清冷檀气,混杂着泥土与冰雪的凛冽。
苍崎站在亲属队列的最前端。
一身笔挺的黑色丧服,让他像一柄孤悬于寒夜中的、沉默的黑色利刃。细框眼镜后的眼眸深不见底,昔日那冷静睿智的光芒被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所取代。
他的背脊挺得过分笔直,下颌绷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块封冻千年的寒冰。
他微微欠身,动作精准、克制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向每一位上前致意的亲友回礼。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在此刻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孤独。
这就是苍崎池青,用绝对的理性构筑堡垒,试图将滔天的悲伤隔绝在外。
然而,就在他转身向一位长辈回礼的刹那,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寂的青白,正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那细微的、几乎被黑色衣袖遮掩的颤抖,像无声的惊雷,在我胸腔里炸开,比任何恸哭都更能传递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冰冷的雨夹雪开始落下,敲打在撑开的黑伞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泥土的腥气、线香的檀气、冰雪的寒意交织缠绕。吊唁的人们撑着黑伞,沉默地移动,汇成一片肃穆的黑色河流。雪水混着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苍崎脚边深色的冻土上,洇开一片片更深的、冰冷的印记。
在这片被死亡浸透的灰黑与孤寂中,我看见了。
在苍崎身后一步之遥,一个半透明的、轮廓柔和的身影静静伫立。那是他外婆的魂灵。
面容虽模糊,那份慈爱的关切却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无比清晰。她微微倾身,透明的、散发着微弱柔光的手,一遍遍、徒劳而又执着地,试图轻抚苍崎那因极力克制而剧烈颤抖的肩膀。
她嘴唇微动,像是在无声地呼唤他的名字,安慰他。(这一点也让我意识到了,我的眼睛的的确确可以看到已逝之人,同样可以看到她的心理所成景象)
只有我能看见。这份无声的守护,与生者世界的冰冷肃杀,以及苍崎那令人窒息的孤独静默,构成了一幅只有我知晓的、令人心碎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暖的画面。
雨夹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在回程时下得更密了些。冰冷的颗粒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黑色的送葬车队在湿滑的山路上缓缓蠕动,像一条沉默的哀伤的蛇。
我坐在一辆租来的轿车后排,苍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狭小的车厢里,只有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以及引擎低沉的嗡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是他此刻唯一在场的友人,却也是唯一能窥见这份阴阳两隔慰藉的旁观者。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