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星星了

作者:方间子愿 更新时间:2025/7/24 4:26:18 字数:3447

苍崎一路都维持着近乎静止的姿态。他微微侧头望着窗外飞逝的、被灰白水汽笼罩的荒山和枯林,眼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指关节的苍白还未完全褪去,但那份剧烈的颤抖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凝固的疲惫。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只剩下维持基本仪态的本能。

司机是殡仪馆安排的,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专注地看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

车子驶离了墓地区域,拐上了通往市区的盘山公路。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山路蜿蜒,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山谷。

就在车子驶过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弯道时,苍崎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停车。”

司机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山路。苍崎没有解释,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平静:“请停车,就在这里。”

司机迟疑地踩下刹车,车子在湿滑的路边缓缓停稳。苍崎推开车门,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灌了进来。他径直下了车,甚至没拿放在脚下的黑伞。

“苍崎!”我低声喊了一句,连忙抓起自己的伞,也推门跟了下去。刺骨的寒风立刻穿透了单薄的西装,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他站在路边,背对着我,面向着雾气缭绕、深不见底的山谷。寒风卷起他丧服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上的标枪,又像是在这天地苍茫间唯一一个试图丈量悲伤深度的孤点。

我撑着伞,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伞大半遮在他头顶。冰冷的雪粒打在我的手臂和脸上。

“怎么了?”我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着头,望着那片被浓重雨云遮蔽、灰蒙蒙一片、根本看不见任何星辰的天空。雨水和雪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自然的造物。细框眼镜上很快又蒙上了一层水汽。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用一种异常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声音,缓缓说道:

“外婆以前…总说…”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或者压下喉头的哽咽,“…人走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

“她还说…变成星星,就不会冷了,也不会疼了…”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她走的时候,应该…是笑着的吧?”

我沉默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知道他不需要回答,他只是在对着这片虚无的天空,复述那些曾经带给他温暖和慰藉的童话,试图从中抓住一丝早已飘散的余温。

“可是…”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破碎不堪,像是精心构筑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可是风间…”

他终于侧过头看向我。镜片后的双眼,不再是葬礼上那种空洞的平静,而是盈满了无法承载的、近乎绝望的迷茫和脆弱。雨水和泪水混合着,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

“…为什么我看不到星星?”

那声音里的痛苦和困惑,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听者的心里。他那引以为傲的、能解析万物的理性,在死亡带来的巨大虚无面前,轰然崩塌,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质问。

“我只想要…只想再喝一次她送来的草莓牛奶…”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巨大的失落,瞬间被呼啸的山风吹散。

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

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那个半透明的、轮廓柔和的身影——他外婆的魂灵,比在葬礼时似乎又淡了一些,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漫天的风雪。

她脸上带着无比温柔、无比哀伤的神情,透明的手正一遍遍地、徒劳地想要擦拭苍崎脸上的泪水。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说:“傻孩子…别哭…别哭啊…”

这份跨越生死的守护与慰藉,只有我能看见。这份无声的回应,苍崎却无法感知。他感受到的,只有头顶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遮蔽了一切星辰的铅灰色苍穹,以及那盒永远无法再出现在课桌上的、带着外婆体温的草莓牛奶的冰冷缺席。

苍崎最后那句破碎的低语,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吞噬,消散在灰蒙蒙的雾气里。他不再看我,只是重新仰起头,固执地望着那片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重雨云的天空。雨水和泪水混合着,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那强压在心底、终于决堤的悲伤。

外婆的魂灵在他身后,面容哀戚,透明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愈发稀薄,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她徒劳地伸出手,指尖的光芒穿透苍崎湿透的黑发,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那份无声的守护与生者无法触及的悲痛,在我眼前交织,沉重得让人窒息。

风雪愈发猛烈,冰冷的雪粒抽打着脸颊,生疼。

“苍崎,”我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盖过风声,“先回车上去吧。太冷了。”

他似乎没听见,依旧雕塑般伫立在悬崖边,任凭风雪侵袭。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直灌肺腑。我上前一步,不再犹豫,伸出空着的手,用力抓住了他冰凉僵硬的胳膊。那触感冷得像冻土里的石头。

“回去!”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你外婆绝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外婆”这个词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最后的坚持。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泄了力般,任由我拉着,踉跄地转过身。他垂着头,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和镜框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几乎是把他塞进了副驾驶座,自己也赶紧钻回后座,砰地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瞬间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咆哮,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沉重的悲伤却丝毫没有减弱。司机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了我们一眼,没多问,默默发动了车子。

暖气微弱地吹拂着,车窗玻璃迅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

苍崎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布偶。他没有擦拭脸上的水痕,只是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被他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变成一种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抽气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那身笔挺的黑色丧服此刻像沉重的裹尸布,包裹着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外婆的魂灵并未进入车内。我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依稀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停留在刚才苍崎站立的地方,面向着车子离开的方向。

她的轮廓在风雪中摇曳,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融入了漫天灰白之中。那份无声的守护,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车子在湿滑的山路上沉默地行驶。只有引擎的嗡鸣、雨刮器单调的刮擦,以及苍崎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抽噎,在车厢内回荡。每一次他身体的颤抖,都像重锤敲打在我心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苍崎池青。那个在社团活动室里运筹帷幄、冷静分析、用精准逻辑解决所有难题的智囊;那个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的观察者……此刻,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的失落和无法理解的虚无彻底击垮的少年。

我看着他那因极度悲伤而蜷缩颤抖的背影,脑海中闪过社团招新时,他冷静地帮我分析报名者心理的画面;闪过万圣节我穿着鸟嘴医生服被围堵时,他不动声色帮我解围的场景;闪过他推着眼镜,有条不紊地规划着夏日祭摊位流程的样子……那些建立在强大理性之上的从容和可靠,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令人心疼。

他赖以生存的逻辑世界,在“死亡”这道终极无解的难题面前,彻底崩塌了。

他找不到外婆变成星星的证据,他无法用任何公式推导出如何再喝到那盒带着温度的草莓牛奶。这纯粹的、无法被理性消解的丧失感,正将他撕碎。

车厢内的空气沉闷得几乎凝固。司机专注地开着车,仿佛后座是两个没有生命的包裹。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是一种亵渎。

告诉他我能看见外婆的灵魂?这只会让他更觉得荒谬,或者陷入另一种更深的困惑。死亡带来的空洞,终究只能由生者自己,用时间去缓慢地、痛苦地填补。

于是,我只是沉默着。

我将身体靠向冰冷的车窗,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风雪模糊的冬日景象。

枯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缩,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灰白雾气中若隐若现,一片萧瑟死寂。车窗上的水汽模糊了视线,让外面的世界也变得朦胧不清,如同苍崎此刻的内心。

车子驶离了山路,进入相对平坦的郊区道路。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雪中晕开,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匆匆。

城市熟悉的轮廓在风雪中浮现,带着一种与刚才墓地截然不同的、冰冷而疏离的秩序感。

苍崎的抽噎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深长而疲惫的呼吸。他依旧没有抬起头,只是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陷入了某种麻木的沉睡,或者只是在逃避这个没有外婆的世界。

我看着他那被悲伤压弯的脊背,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无力、悲伤和某种沉重责任感的复杂情绪。

作为此刻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友人,我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份沉默的陪伴,陪他一起穿越这片名为“失去”的、冰冷刺骨的荒原。回程的路还很漫长,而寒冬,才刚刚开始。但至少这路上,还是有同行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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