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子像裹在厚厚的棉絮里,缓慢而寂静地流淌。年关将近,街道上渐渐有了几分节日的装饰,彩灯和松枝在冬日的萧瑟中点缀出些许暖色,但这份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穿透那栋位于市郊、带着小小庭院的旧宅所笼罩的沉郁。
苍崎家的房子,是那种典型的日式老宅,木质的结构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显露出深沉的色泽。庭院不大,角落里的几株常青树在寒风中抖擞着深绿的叶子,但更多的植物早已凋零,枯枝在灰白的天空下勾勒出寂寥的线条。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庭院的石板小径,只有通向玄关处被勉强清扫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显出一种勉力维持的体面。
我按响了门铃,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纸袋,里面装着母亲做的几块红豆年糕——算不上什么珍贵的礼物,只是冬日里一点朴实的甜意。门内传来脚步声,有些迟缓。门开了,苍崎池青站在门后。
他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随意套着一件开襟的居家服,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黑并未因假期而消散,反而显得更深了些。细框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看到是我,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死水。
“风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什么起伏。
“打扰了,苍崎。”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带了点家里做的年糕。”
他没有推辞,侧身让我进去:“请进。”
屋内比室外更显得清冷。虽然开着暖气,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寒意,仿佛热量都被巨大的空间和沉重的寂静吸走了。家具陈设简单整洁,甚至可以说过于整洁,带着一种缺乏人气的冷硬感。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线香气息,是葬礼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客厅的矮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硬纸箱。里面是一些零碎的东西:几个边缘磨得光滑的旧茶杯,一本老旧的相册,几卷用橡皮筋捆好的毛线……都是外婆的遗物。苍崎默默地走过去,坐在矮桌旁的地板上,拿起一个茶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口那一道细微的裂纹。他的动作很轻,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透过那茶杯,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的坐垫上,没有打扰他。气氛沉默得几乎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啼叫,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这时,隔壁邻居家似乎传来一阵热闹的说笑声,还有小孩子兴奋的尖叫,大概是收到了新年礼物。那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鲜活的生命力闯入这片死寂的空间。
苍崎摩挲茶杯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欢笑声刺痛了神经,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落在手中的茶杯上,随即又涣散开,变得比之前更加茫然和……痛苦。他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手中握着一个陶瓷样的茶杯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邻居家的喧闹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寂静和苍崎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悲痛,正像汹涌的暗流,在他看似平静的躯壳下剧烈地冲撞着。
“她…” 苍崎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干涩和颤抖,“…她再也听不到这些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撕心裂肺的控诉,只是这样一句平静得近乎绝望的陈述——关于一个再也无法感知到的平凡世界的声音。这份认知所带来的空洞,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令人窒息。
他慢慢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被痛苦烧灼过的荒芜。他看着那茶杯上的裂纹,像是看着外婆生命最后的印记。
“这个杯子,”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剖般的冷静,仿佛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课题,“是她最喜欢的。用了很多年。每次泡茶,水温要刚好,茶叶要放多少克…她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很固执,对吧?”
他放下茶杯,手指移向那本老旧的相册。封面是柔软的皮革,边缘已经磨损。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泛黄的照片上,是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灿烂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是开满野花的山坡。
“这是她…抱着我的时候。”苍崎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女子的脸庞,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她说那天阳光很好,风里有青草的味道。” 他的声音顿住了,像是在努力回忆那种早已消散的味道。过了几秒,他才用一种更轻、更破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补充道:“…我记不清了。”
他继续翻动着相册,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外婆的一生,也记录着苍崎的成长。有外婆穿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有苍崎小学入学式上穿着崭新制服、表情严肃的模样,有两人在庭院里一起修剪花草的场景……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此刻的寂静和苍崎强装的平静。
翻到某一页时,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那是一张普通的家庭合影,背景似乎是在某个神社前。年轻的苍崎父母站在两侧,中间是笑容慈祥的外婆,还有站在外婆身前、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小苍崎。照片里的小男孩,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紧紧抓着外婆的手。
苍崎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又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空旷冰冷的客厅,扫过矮桌上那个装着遗物的纸箱,最后落回照片上外婆温暖的笑容。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为什么…” 他喃喃着,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无法抑制的哽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精心构筑的理性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矮桌边缘,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已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
他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那本承载着过往温暖的相册,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个平日里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智囊,被最原始的悲伤彻底击溃。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我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母亲做的红豆年糕,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桌角。那一点微弱的甜意,或许无法填补失去的深渊,但至少是此刻,来自生者世界的一点微小慰藉。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仓促。房间里没有开灯,阴影一点点吞噬着角落。苍崎的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抽泣,最终只剩下沉重的呼吸。他依旧蜷缩在那里,抱着相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眼神疲惫而空洞,却似乎在那场彻底的宣泄后,少了几分濒临崩溃的绝望,多了一丝沉重的、认命般的疲惫。
他看到了桌角那块红豆年糕。
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年糕微凉的表皮。停顿了几秒,他终于将它拿了起来,小口地、机械地咬了下去。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某种早已遗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