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软轿在暮色中行进,像一朵缀满金属鳞片的怪云。四名抬轿的灰袍老者面无表情,脚下却点尘不惊,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崎岖山道最稳处。只是他们身上那属于魔教长老的、曾令人闻风丧胆的阴鸷之气,此刻被一种深沉的麻木覆盖着。软轿四角,不是流苏,而是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一口边缘焦黑的玄铁炒锅尤其显眼,随着轿身晃动,敲打着旁边一只豁了口的青瓷碗,发出单调又古怪的节奏。
“铛…啷…铛…啷…”
这便是玉罗刹自创的《讨债进行曲》,由他心爱的厨具倾情演奏。
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的手掀开一角。新任魔教教主玉罗刹探出半张脸。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妖异的昳丽轮廓。长眉斜飞入鬓,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情万种,偏生那眼神里盛满了慵懒和一种“好无聊啊”的漠然。他披着一件暗紫色绣金线的宽大袍服,料子极好,可惜前襟沾染了几点可疑的油渍,袖口还有一道焦痕。最扎眼的是他身上那条围裙——上好的云锦料子,却用蹩脚的针脚绣着两个大字:“厨神”。
他掂量着手里的家伙——那柄取代了前任教主森然骨杖的祖传玄铁锅铲。铲柄乌沉,铲面宽阔,边缘被打磨得隐隐泛着寒光。这玩意儿既能拍蒜切菜,也能拍人脑袋,玉罗刹用得甚是顺手。
“啧,”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沈家庄这路,修得不够平啊。颠得本座这锅老鸭汤…呃,是这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花,“沈千山这老小子,欠债不还也就罢了,连条好路都不舍得铺,抠门!活该本座亲自上门讨利息!”
轿子稳稳停在沈家庄巨大的朱漆大门前。门楣上,“仁义满江湖”的金字匾额在暮色中闪着虚伪的光。预想中的庄门紧闭、弟子如临大敌的景象并未出现。两扇厚重的红木大门,就那么敞开着,像一张无声的黑洞洞的嘴。
风从门洞里吹出,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玉罗刹那点惺忪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推开轿帘,系着那条“厨神”围裙,拎着玄铁锅铲,一步三晃地踱下软轿。那姿态不像来讨债的魔头,倒像饭后遛弯的邻家懒汉。
“沈老兄?在家吗?”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空旷的山门前回荡,带着点戏谑,“玉某登门收账来了!利滚利,可不少了哟!再不开门,本座可要在你家大门上画王八写‘还钱’啦!”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玉罗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走到门槛前,玄铁锅铲随意地在门框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闷响。“啧,真没人?恶意闭门谢客?这可不合江湖规矩。”他嘀咕着,抬脚,姿态优雅地跨过了那象征武林盟主威严的门槛。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尸体特有的甜腻腐败气息,瞬间将他包围。
庄内景象,饶是玉罗刹这等人物,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
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前庭,此刻成了修罗场。尸体。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诡异的安详。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兵器碰撞的狼藉,仿佛死亡是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降临。血泊已经凝固发黑,浸透了地面的缝隙,勾勒出大团大团不祥的暗色图案。财物似乎并未被洗劫,廊下的红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摇晃,照着一地死寂。
玉罗刹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面孔,有护院武师,有洒扫仆役,有衣着光鲜的管事…最终,落在了庭院正中最显眼的位置。那里,一个身着锦缎华服、面容方正威严的老者仰面倒在地上,胸前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正是武林盟主,“仁义无双”沈千山。他双目圆睁,残留着死前一刻的惊愕,却并无多少恐惧。
玉罗刹踢开脚边一块碍事的碎瓦,那瓦片恰好撞在掉落在地的“仁义满江湖”金匾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慢悠悠地踱到沈千山的尸体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昔日的正道魁首、他名义上的债主。
他蹲下身,玄铁锅铲的铲柄伸出去,在那张冰冷僵硬、沾着血污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喂,沈老兄?”玉罗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沉痛,仿佛真的痛心疾首,“醒醒,别装死啊!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呢!你这一躺下,算怎么回事?”
锅铲又戳了两下,冰冷的皮肉毫无反应。
“啧,真死了?”玉罗刹收回锅铲,一脸难以置信的“悲愤”,声音陡然拔高,“沈千山!你不讲武德!堂堂武林盟主,欠债不还也就罢了,居然还玩‘恶意逃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叫…叫死遁!叫赖账界的登峰造极!”
他猛地站起身,拎着锅铲在尸体旁焦躁地踱了两步,围裙下摆随着动作晃动。
“本座辛辛苦苦算了大半年的账!复利!利滚利!滚了又滚!就等着今天连本带利收回来,好给教中兄弟们加个鸡腿,再修修我那漏风的厨房顶棚!”他挥舞着锅铲,像是在控诉一个十恶不赦的骗子,“你可倒好!眼睛一闭,腿一蹬!痛快了!干净了!我那白花花的利息银子呢?!我那香喷喷的鸡腿呢?!我那滴水不漏的厨房顶呢?!”
背景音是几个魔教长老带领的教众,正极其专业且高效地在各处厢房、库房里翻箱倒柜,瓷器碎裂声、抽屉拉动声、金银碰撞声不绝于耳。一个教众兴奋地捧着一匣子珠宝跑出来:“教主!找到沈老儿的私房钱了!够买好多鸡腿!”
玉罗刹看都没看那匣子,只是痛心疾首地对着沈千山的尸体继续“哭诉”:“听见没?老沈!你那点私房钱顶个屁用!连利息的零头都不够!你这一死,是彻底断了本座的财路啊!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我那滚烫滚烫的利息…它飞了!飞了!”
他夸张地捂住心口,仿佛真的被剜去了一块肉。随即,他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目光从沈千山死不瞑目的脸,扫过偌大而奢华的沈家庄园,再扫过那些忙碌翻找的教众,最后落回手中的玄铁锅铲上。
一丝极其诡异、混合着算计和“灵光乍现”的光芒,在他眼底缓缓亮起。
“嗯…”他摸着下巴,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单音节。踱步的节奏慢了下来,围着沈千山的尸体转圈,锅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掌心。
“人死债消…这话,好像是有点道理。”他自言自语,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腔调,却多了一丝狡黠,“古话嘛,总得听听。沈老兄既然蹬腿了,那笔烂账…好像也只能一笔勾销了?”
他停下脚步,站在沈千山脑袋边上,低头俯视着那张死脸。
“但是呢…”他话锋一转,锅铲指向四周,“沈家庄这地契、这房产、这亭台楼阁、这花花草草…还有他沈千山这顶‘武林盟主’的帽子…这算啥?”
他歪了歪头,仿佛在认真思考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
“算无主之物?不对吧?沈老兄生前又没立遗嘱指定给谁…总不能烂在这里吧?多浪费资源!不符合本座高效利用的原则。”他煞有介事地摇头。
“算遗产?那他唯一的继承人…”玉罗刹用锅铲指了指自己,“可不就是本座这个他生前最后的、最‘亲密’的访客吗?本座是来讨债的,讨债也是交流的一种嘛!四舍五入,就是知心好友临终关怀!”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逻辑天衣无缝,眼睛越来越亮。
“债主没了,本座作为他唯一的‘知心好友’,替他料理料理后事,收拾收拾烂摊子,这很合理吧?”他摊开手,一脸“我完全是出于道义”的表情,“总不能看着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被那些不入流的小毛贼糟蹋了吧?”
玄铁锅铲在空中划了个优雅的弧线,最终稳稳指向天空。
“所以!”玉罗刹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天下的气势,清晰地回荡在尸横遍野的沈家庄前庭,“即日起!这沈家庄,改姓玉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停下翻找、正用混合着茫然、震惊、以及“教主您又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看着他的教众,嘴角勾起一抹邪气又慵懒的笑意。
“至于这‘武林盟主’之位嘛…”他拖长了调子,仿佛在斟酌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唔,沈老兄走得突然,江湖不可一日无主,群龙无首容易生乱。本着维护江湖安定和谐、防止资源内耗的原则,本座就勉为其难…”
他手中的玄铁锅铲“啪”地一声,轻轻拍在沈千山冰冷僵硬的额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盖下了一枚无形的印章。
“…替他‘托管’了吧!”
风卷过庭院,吹动玉罗刹那条绣着“厨神”的油腻围裙,也吹散了些许弥漫的血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昳丽的侧脸上,一半明艳,一半沉入阴影。他站在那里,拎着锅铲,穿着围裙,脚下是仇家的尸体,身后是忙碌翻找的魔教教众,口中宣告着对仇家遗产和整个武林最高权柄的“托管”。
荒诞,邪性,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自洽的理所当然。
魔教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教主这套逻辑哪里都透着股歪劲儿,但偏偏…又好像无法反驳?毕竟,沈千山确实死了,东西也确实没人要了…教主想要,那…那就拿着?
一个长老迟疑地开口:“教…教主,那这些尸体…”
玉罗刹正饶有兴致地用锅铲丈量着脚下这块地砖的尺寸,闻言头也不抬,挥了挥铲子,语气轻松得像在吩咐晚饭加个菜:
“清理干净点,别挡道。后院挖个坑,埋深些,省得味儿大,影响本座日后在这里…嗯,规划新厨房的心情。”
他直起身,望向山庄深处那些雕梁画栋的屋宇,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充满恶趣味的光芒。
“托管…”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丝极其有趣的味道,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这利息…好像可以换种方式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