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崖。
昔日魔教总坛,阴风怒号,愁云惨淡,终年弥漫着硫磺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味。山道险峻,白骨铺阶,崖顶那座森然如巨兽獠牙的“圣火殿”,更是无数江湖人午夜梦回的恐怖渊薮。
而此刻…
“圣女!圣女!快看!这‘幽冥鬼爪’上长虫子了!” 一个粗犷的嗓门带着哭腔,划破了崖顶…呃,农场的宁静。
魔教左护法“血手人屠”屠刚,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一片绿油油的番茄地里。他那双曾沾满无数高手鲜血、令小儿止啼的“血手”,此刻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片番茄叶子,叶子上趴着几条肥嘟嘟、慢悠悠啃食叶肉的绿色菜青虫。他黝黑凶悍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恐和无助,活像捧着什么绝世凶物。
不远处,一片被开垦得整整齐齐的梯田里,魔教右护法“毒心秀士”文秀,正挽着裤腿,赤着脚站在及膝深的泥水里。他那张素来阴柔俊美、擅长配制各种奇毒的脸,此刻沾满了泥点,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把刚拔下来的、叶子发黄的秧苗。
“喊什么喊!”圣女柳红烟没好气地呵斥,她正蹲在一块刚平整好的菜畦边,拿着小锄头认真松土,身上那件象征圣洁与威仪的猩红纱裙下摆,早已沾满了泥巴。她抬起头,擦了把汗,露出一张即便在劳作中也难掩妩媚的脸,只是眉宇间尽是疲惫和不耐烦,“几条虫子而已!屠护法,你当年手撕活人眼都不眨,如今几条小虫就把你吓破胆了?”
“这…这不一样啊圣女!”屠刚哭丧着脸,“人我能撕,这虫子…它软趴趴的!一捏就爆浆!恶心!” 他求助地看向文秀,“文护法!你懂毒!快配点药!毒死它们!”
文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举起手中发黄的秧苗,声音带着惯有的阴柔,此刻却充满农学研究的困惑:“屠胖子,闭嘴!本护法现在没空管你的虫子!我的‘九幽还魂草’(魔教对某种改良白菜的命名)秧苗发黄了!教主说这是缺什么…什么‘氮’?还是生了‘根腐病’?这‘病’怎么治?用‘腐骨穿心散’浇灌行不行?”
“你敢!”柳红烟猛地站起来,锄头差点扔出去,“教主说了!只能用草木灰和发酵的粪水!你敢用毒药浇菜,教主就用你炖汤!”
文秀悻悻地放下秧苗,嘀咕道:“粪水…发酵…这比配十香软筋散还难…” 他认命地拿起旁边一个木桶,里面是散发着浓郁“农家气息”的褐色液体,开始小心翼翼地给秧苗根部浇灌。动作笨拙,表情视死如归。
崖顶平台中央,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恐怖的圣火祭坛,如今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议事…或者说,农技交流平台。祭坛中央熊熊燃烧的、据说能沟通幽冥的“圣火”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篝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正咕嘟咕嘟炖着…萝卜?
玉罗刹就坐在篝火旁一块磨平的石头上,依旧系着他那条油光发亮的“厨神”围裙。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武功秘籍,而是一本厚厚的《齐民要术》手抄本,旁边还摊着一本他自己编写的《魔教农场作物病虫害防治指南(初稿)》。
他一边翻书,一边用小树枝拨弄着火堆,时不时探头看看锅里萝卜的成色,姿态悠闲得像在度假。
“报告教主!”一个教众扛着锄头气喘吁吁跑过来,“后山新开垦的三号梯田,土质太硬!兄弟们用‘裂地掌’都劈不动几寸!开荒进度严重滞后!请求支援!”
玉罗刹头也不抬,用树枝指了指旁边堆着的几把造型奇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锄头?“用那个,‘玄铁破岩锄’,本座让铁匠铺特制的,加了‘锋锐’和‘坚固’符文。效率提高三成。记住,只准用来锄地,谁敢用来砍人,本座让他去挑十年大粪。”
“是!教主!”教众如获至宝,扛起一把沉甸甸的玄铁锄头,兴冲冲地跑了。
玉罗刹又翻了一页书,对着旁边记录的光头长老吩咐:“记下来,三号田土质问题,疑似板结,需大量有机肥改良。让后勤部再调拨十车…嗯,去山下‘和促会’的公共厕所掏,记得给积分。”
光头长老嘴角抽搐着,在账本上写下:“调粪肥十车(来源:山下公厕,支付积分:十点)”。
这时,柳红烟端着一小盆刚摘下来的、红艳欲滴的小番茄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教主,您尝尝?这是第一批‘圣女红’,刚熟透的。”
玉罗刹放下书,拿起一颗,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丢进嘴里。汁水在口中爆开,酸甜可口。
“嗯,不错。”他点点头,难得给了句肯定,“比你们以前炼的毒药好吃多了。这‘幽冥鬼爪’改良成‘幽冥摘瓜手’,效率提高了三成,很好!”他指了指柳红烟和远处正与虫子搏斗的屠刚、与粪肥较劲的文秀,“记集体三等功一次!奖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农场,最终落在堆在角落、散发着“自然气息”的几座小山包上。
“…奖励,有机肥二十车!再接再厉,争取亩产翻番!”
柳红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番茄盆的手微微颤抖。屠刚和文秀也听到了,一个手一抖捏爆了虫子,一个差点把粪桶扣自己脚上。三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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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促会”总部(原沈家庄),服务窗口。
一个戴着巨大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整张脸的白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长长的队伍末尾。他身形挺拔,却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正是孤鸿子。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排在前面的人,大多是些衣衫褴褛的底层江湖客、小门派弟子,他们拿着盖了“和促会”红章的积分证明,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羞愧与庆幸的复杂表情,低声议论着:
“这个月积分刚达标,领了米面,好歹饿不死了…”
“唉,总比去跟人拼命强…就是扫大街时遇到熟人,脸上挂不住…”
“知足吧!听说青城派有几个刺头,积分垫底,被罚去魔教农场挑大粪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嘘!小声点!看那边…”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和一丝隐秘的怜悯,偷偷瞟向队伍最后那个白衣斗笠客。虽然看不见脸,但那孤傲如雪峰的气质,那柄抱在怀中、即便裹着布也难掩森然剑意的长剑…除了那位被迫领“侠低保”的天下第一剑,还能有谁?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孤鸿子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难以置信的…每一种目光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颗孤高的剑心上。他握剑的手指在布下收紧,骨节泛白。斗笠的阴影下,那张冷峻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透露出他正承受着何等煎熬。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凌迟。
终于,轮到他了。
窗口后面,还是那个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的魔教小头目。他眼皮都没抬,敲了敲窗口挂着的木牌:“姓名,门派,积分凭证。”
孤鸿子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手,将一张薄薄的、印着“积分垫底”鲜红戳记的纸,从窗口缝隙塞了进去。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
小头目拿起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当看到“孤鸿子”三个字时,他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哈欠僵在脸上,下巴差点掉下来。
“孤…孤…”他结巴了半天,才猛地吸了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哎哟喂!是孤鸿大侠!您…您真来啦?!” 这一嗓子,如同在油锅里泼了瓢冷水!
唰!
整个服务大厅,里里外外,所有排队的人,所有办事的教众,所有路过的江湖人,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孤鸿子身上!针落可闻!空气凝固了!
孤鸿子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斗笠下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钻进去,或者拔剑将眼前这一切,连同那个聒噪的小头目,统统斩成齑粉!但他不能。米缸已经空了三天了。
他死死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砂纸摩擦:“…东西。”
“哦!哦!东西!有!有!”小头目如梦初醒,脸上的兴奋劲更足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动作夸张地翻找着,“孤鸿大侠,您稍等啊!按照您的积分等级…嗯…本月‘侠低保’标准配置是:糙米一斗,陈面三斤,粗盐二两,猪油…哦,猪油没了,换成菜籽油一小罐!”
他一边大声报着清单,一边从身后堆积如山的物资里,拖出一个印着硕大“侠低保”字样、还沾着几点可疑油污的灰扑扑麻袋,将东西一样样塞进去。每塞一样,都如同在孤鸿子心口上砸一锤。
“喏!齐了!”小头目将鼓鼓囊囊、散发着米面油混合气味的麻袋,从窗口用力推了出来,哐当一声砸在台面上,扬起一小片灰尘。他脸上堆着极其欠揍的假笑:“孤鸿大侠,您拿好!下个月记得准时来啊!积分要是涨了,说不定能多领点咸菜疙瘩呢!”
“轰——!”
孤鸿子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一股冰冷狂暴、足以撕裂一切的剑气不受控制地轰然爆发!
“锵——!”
怀中的“秋水”剑发出一声凄厉悲鸣,剑鞘剧烈震颤!包裹剑身的粗布寸寸碎裂!凛冽的寒光瞬间充斥了整个服务大厅,刺得人睁不开眼!靠近窗口的几个人被无形的剑气逼得连连后退,脸上血色尽失!
那小头目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缩到桌子底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天下第一剑即将血溅五步、大开杀戒之时——
孤鸿子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个印着“侠低保”的耻辱麻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他没有拔剑。
他抓起麻袋,像抓起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转身!雪白的衣袍在狂暴的剑气中猎猎狂舞,斗笠被掀飞,露出一张苍白如鬼、双眼布满血丝、因极致屈辱而扭曲的脸!那眼神,空洞、冰冷、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认命?
他看也没看周围惊恐的人群,抱着他的剑,拎着那个刺眼的麻袋,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僵硬地、却又无比迅速地冲出了服务大厅!每一步踏出,坚硬的地面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细微裂纹的脚印!
他冲进人群,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惊恐地看着那个拎着“侠低保”麻袋、散发着恐怖剑气的白色身影,如同一个移动的灾难源,消失在沈家庄的门口。
服务大厅里,死寂持续了许久。直到那个小头目哆哆嗦嗦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擦了把冷汗,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妈呀…吓死老子了…这‘侠低保’领得…跟领炸药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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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促会”总部深处,一间偏僻的厢房。
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内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映照出几张阴沉扭曲的脸。
点苍派掌门赵无极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气息依旧虚弱,但眼中燃烧着怨毒的火焰。青城派长老孙猛、华山派长老岳松、以及几个其他在考评中受辱或积分被扣光的门派代表,围坐在一起,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孙猛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跳了跳,他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青城派百年清誉,如今竟沦为江湖笑柄!门下弟子出门,头都抬不起来!”
“我华山派弟子考评‘邻里关系’不及格,被罚去清理山下镇子的所有茅厕!”岳松老脸涨红,“这…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玉罗刹!此仇不共戴天!”
“还有孤鸿子…”一个声音阴恻恻地说,“连他都…这魔头,是要掘了整个武林的根啊!”
赵无极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狠戾的光:“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我们都要变成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这魔头邪功诡异,单打独斗我们都不是对手…必须联手!”
“联手?怎么联?”孙猛烦躁道,“那魔头定下的规矩,‘禁止私斗’,‘集会需申请场地’,稍有异动,他那套‘扣积分’、‘停低保’、‘罚劳役’的阴招就来了!我们连聚在一起密谋都提心吊胆!教中弟子人心惶惶,不少底层弟子…甚至觉得领‘侠低保’也不错!”
绝望的情绪在黑暗中弥漫。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枯瘦老者,点苍派硕果仅存的太上长老“枯木叟”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同枯叶摩擦,“玉罗刹再强,也是人!是人,就有疏忽,就有弱点!他那套‘和促会’,看似严密,实则漏洞百出!各派安插眼线,收集他日常行踪、饮食起居!他身边不可能全是铁板一块!重金收买,威逼利诱,总能找到缝隙!”
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寒光:“他不是喜欢讲规矩吗?我们就用他的规矩,给他织一张网!积分数额、物资调配、人手安排…总有能动手脚的地方!慢慢蚕食,暗中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
他枯瘦的手指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做了一个斩切的动作。
“里应外合,一击必杀!”
黑暗中,几双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饿狼看到了猎物。
“对!就这么干!”
“枯木长老高见!”
“这魔头嚣张不了几天了!”
低沉的密谋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怨毒和算计。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窗外屋檐的阴影下,一只通体漆黑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红光的铁甲小虫,正悄无声息地振动着翅膀,将他们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与此同时,“和促会”屋顶。
玉罗刹舒服地躺在他的专属摇椅上,沐浴着午后慵懒的阳光。一手翻着账本(记录着各门派本月积分和“侠低保”发放明细),一手拿着玄铁锅铲当惊堂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瓦片。
一个负责监听的黑衣教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低声汇报:“教主,点苍派厢房,有耗子啃木头,动静不小。”
玉罗刹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充满恶趣味的弧度。他拿起锅铲,对着阳光看了看铲面,仿佛能映照出那些阴暗角落里的密谋。
“耗子?”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不急。让它们啃。啃得越欢,秋后算账时,本座收的‘利息’才越厚。”
他翻了一页账本,指尖在一个名字(孤鸿子)后面“积分垫底”的鲜红备注上轻轻点了点,又想起那个拎着麻袋冲出去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白色身影,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这江湖的‘本金’…”他低声自语,像在品尝一个有趣的谜题,“好像比本座想的…还要耐收一点?” 阳光落在他油亮的“厨神”围裙上,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