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时光，足以让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沉淀成街头巷尾的谈资，也足以让荒诞不经的新规矩，磨砺出几分习以为常的棱角。
沈家庄，如今高悬“江湖和谐发展促进委员会”金匾的所在，门前那条曾见证过血雨腥风、也曾被绝望呐喊淹没的青石板路，如今变得干净整洁。穿着各色门派服饰的弟子，胸前别着“和促会环卫志愿者”的小铁牌，拿着崭新的扫帚和簸箕，一丝不苟地清扫着落叶与浮尘。看到那顶缀着锅碗瓢盆的华盖软轿经过，无论他们眼中是敬畏、是无奈、还是麻木的认命，都纷纷停下动作，恭敬地躬身行礼。
轿帘掀开一角，玉罗刹那张昳丽依旧的脸探出来，慵懒地扫了一眼。阳光落在他系着的“厨神”围裙上，油渍似乎更丰富了层次。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里的玄铁锅铲，算作回礼，便又缩了回去。轿夫脚步不停，径直抬向“和促会”总部深处。
黑木崖顶，梯田层层叠叠，绿意盎然。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圣火殿”祭坛，如今成了露天直播台。魔教圣女柳红烟穿着一身利索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甜美笑容（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生无可恋），对着一个临时搭建的、充当扩音器的简陋喇叭，热情洋溢地推销着：
“…家人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圣火牌’辣椒酱！精选黑木崖农场阳光直射、饱吸地脉灵气的‘幽冥鬼王椒’秘制！辣得过瘾，香得地道！拌饭拌面，炒菜炖肉，只需一小勺，让你体验什么叫‘烈焰焚身’的快感！前一百名下单，送教主亲笔签名…呃，是盖了教主私印的‘和谐江湖’宣传画一张！包邮！支持‘侠德积分’兑换！百晓生老师的新书《江湖特产指南》倾情推荐！买它！”
她身后，巨大的“圣火”图腾早已被替换成一块写着“黑木崖绿色有机农场（原圣火教总坛）”的木牌。左右护法屠刚和文秀蹲在田埂上，戴着草帽，穿着草鞋，为几垄叶子发蔫的番茄到底是缺水还是生了新的怪病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在阳光下乱飞。曾经令人胆寒的“血手”和“毒心”，如今沾满了泥土和疑似…有机肥的痕迹。
“和促会”服务窗口的队伍依旧不长不短。一个身影快步走来，动作迅捷，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迫切。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戴着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脸上还捂着一个厚实的棉布口罩，只露出一双写满麻木和疲惫的眼睛。
孤鸿子。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窗口前，看也不看旁边张贴的《侠德积分兑换指南》和《社区劳动光荣榜》，直接将一张积分凭证从窗口缝隙塞进去。动作干脆利落，透着一股行尸走肉般的熟练。
窗口后面还是那个小头目，正打着哈欠翻看新一期的《江湖八卦周刊》。他接过凭证扫了一眼，懒洋洋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印着“侠低保”字样的标准麻袋，开始往里装东西：一斗糙米，三斤陈面，一小罐菜籽油。动作麻利，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抬头看孤鸿子一眼。
孤鸿子快速签了字，画了押。抓起那个熟悉的、散发着米面油混合气味的麻袋，像抓起一件烫手又不得不拿的货物，转身就走。脚步迅捷，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挺直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认命。墨镜和口罩将他与这个荒诞的世界隔开，也隔开了所有可能的目光。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他那间清冷的、只有剑与米缸的小屋。
不远处，清绝师太（灭绝师太）板着一张能冻死人的脸，带着几个同样面无表情、眼神死寂的年轻女弟子，正在社区活动中心外的空地上，教一群颤巍巍的老太太练剑。剑招被简化、扭曲得面目全非，软绵绵慢吞吞，美其名曰“养生太极剑（去杀伤力版）”。老太太们学得东倒西歪，嘻嘻哈哈。清绝师太握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发白，每一次纠正动作，都像是在忍受酷刑。一个老太太笑嘻嘻地夸她：“师太，您这剑舞得真好看，跟…跟扭秧歌似的！” 清绝师太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更加空洞。
少林寺的后山，多了一片新开辟的菜园。苦智大师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僧袍，和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弟子蹲在地头，对着几垄刚冒芽的青菜苗发呆。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禅意有机种植法心得（初稿）》，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除虫？以慈悲心感化之？抑或…物理超度（手捉）？” 一个年轻弟子苦着脸问：“方丈，这虫子…感化得了吗？” 苦智大师看着菜叶上蠕动的小虫，捻着佛珠，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这…这物理超度，也算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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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促会”总部最高的屋顶上。
玉罗刹舒舒服服地躺在他那张专属的藤编摇椅里，沐浴着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清风徐来，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他一手拿着翻开的账本（记录着本月各门派“侠低保”发放明细、魔教农场蔬菜外销流水以及几笔可疑的“教材费”收入），另一只手则拎着他那柄万能的玄铁锅铲，铲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身下的瓦片，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悠闲的钟摆。
阳光落在他油亮的“厨神”围裙上，那几点顽固的油渍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
“报告教主！”一个黑衣教众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躬身低语。
“嗯？”玉罗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眼皮都没抬，目光还停留在账本上“青城派”那一栏——本月申请将后山改建为跑山鸡养殖场，理由：提高“职业技能分”，供应“侠低保”食材，申请“和促会”创业扶持基金五十两。
“青城派提交了新企划书。”教众快速汇报，“想利用后山险峻地形和门派轻功优势，发展‘跑山鸡’特色养殖。说是既能锻炼弟子身法（追逐抓鸡），又能提供优质肉食，符合‘高效利用资源’和‘职业技能提升’两大方针。申请‘和促会’创业扶持基金五十两。”
玉罗刹用锅铲在账本“青城派”旁边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鸡头简笔画，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跑山鸡？轻功抓鸡？有点意思。告诉他们，基金批三十两。剩下二十两，用未来三年的‘跑山鸡’优先供应权抵扣。顺便提醒他们，鸡粪要妥善处理，堆肥归农场，污染环境扣积分。”
“是！”教众记下。
“还有，”另一个教众紧接着汇报，“江南霹雳堂雷家提交新方案。他们想利用祖传火药技艺，转型开发‘高效无污染开山修路服务’。说是能精准爆破，减少人力，加快道路修建速度，助力‘江湖交通网’建设。申请‘和促会’技术扶持和…呃，安全许可证。”
“开山修路？”玉罗刹终于抬起眼皮，眼中闪过一丝兴趣，“雷家那帮玩炮仗的，总算开了点窍。准了！技术扶持可以给点积分兑换额度。安全许可证嘛…”他拖长了调子，“让他们先交一份详细的风险评估报告，附带三份不同地形（平原、丘陵、沼泽）的模拟爆破数据。报告通过，许可证再谈。记住，炸死一只鸟，扣一百积分！”
“是！教主！”教众凛然。
“报告教主！”第三个教众捧着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跑上来，脸上带着兴奋，“百晓生先生的新书《玉教主语录精析与和谐江湖实践案例》大卖！首印五千册，三日售罄！书商请求紧急加印一万册！百晓生先生…请求按协议支付版税分成，并申请使用‘和促会’的官方渠道推广！”
玉罗刹接过那本封面印着自己（围裙锅铲版）卡通头像的书，随手翻了翻，里面赫然引用了诸如“扫大街亦是修行”、“当大侠能填饱肚子吗？”、“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等他的“经典语录”，并附上了魔教农场丰收、孤鸿子领低保（化名）、清绝师太教老太太“养生剑”等极具冲击力的配图。
“呵…”玉罗刹轻笑一声，指尖在封面上自己的卡通头像点了点，“这老小子，生意经念得不错。版税按合同给。加印？准！用‘和促会’渠道推广？也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狡黠，“告诉他，每卖出一本书，需向‘和促会’缴纳‘江湖和谐文化建设推广费’…嗯，就定价的一成吧。支持用他下一本书的版税抵扣。”
“呃…是！”教众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领命而去。
屋顶恢复了宁静。玉罗刹将账本和百晓生的新书随手丢在旁边的瓦片上，重新躺回摇椅。玄铁锅铲又恢复了那“笃…笃…”的敲击。他眯着眼，望着远处魔教农场梯田的翠绿，听着隐约传来的圣女直播卖辣椒酱的吆喝，感受着脚下这座“和促会”总部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荒诞、忙碌却又莫名“有序”的奇特气息。
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缝都透着懒意。几个月前的血雨腥风、崩溃哀嚎，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江湖像一头被打断了脊梁又强行缝合的巨兽，正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顽强的方式，在他制定的规则下，缓慢地、不情不愿地蠕动着。
效率提高了？垃圾有人扫了。菜够吃了？魔教农场功不可没。架打得少了？在“扣积分”、“停低保”、“罚劳役”三座大山下，确实消停了不少。
虽然…好像还是有点无聊。
玉罗刹满足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花。他翻了个身，将玄铁锅铲拿起来，盖在自己脸上挡阳光，准备小憩片刻。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慵懒梦乡的边缘，一个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又像是从屋檐最深邃的阴影中渗出：
“搅乱一池死水…玉罗刹，你究竟想在这江湖的废墟上，种出什么花来？”
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玉罗刹那双即将阖上的狐狸眼，在锅铲的阴影下，倏然睁开！眼底深处，那惯常的慵懒戏谑瞬间褪去，闪过一丝锐利如针的寒芒！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被阳光晃了一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然后，对着那片阳光明媚、绿意盎然的屋顶风景，随意地屈指一弹。
一粒微不可查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耳垢（？），被他弹向空中，瞬间消失在暖风里。
屋顶依旧宁静。阳光正好。圣女柳红烟推销辣椒酱的魔性嗓音隐隐传来：“…最后一波！买三送一！错过等明年！教主都说好！”
玉罗刹重新阖上眼，将锅铲在脸上压得更舒服些，仿佛刚才那声低语和瞬间的锐利，都只是阳光太烈产生的错觉。
他咂了咂嘴，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嗯…效率提高了，垃圾有人扫了，菜够吃了，架打得少了…虽然还是有点无聊，但至少…不那么吵了。”
他满足地蹭了蹭向日葵坐垫。
“利息嘛…”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消散在风里，“细水长流，慢慢收。”
阳光落在他盖着锅铲的脸上，落在他油腻的围裙上，将一切都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江湖，在这荒诞的宁静与隐秘的低语交织中，继续它那别扭而顽强的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