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一个听起来多么美好的词。
它如今是“江湖和谐发展促进委员会”(简称“和促会”)治下江湖的最高纲领,刻在原沈家庄、现“和促会”总部大门那金光闪闪(但细看有点掉漆)的牌匾上,也印在每一位被迫成为“环卫志愿者”的各派弟子胸前的塑料小牌牌上。
只是这“和谐”的滋味嘛…
“啧,王兄,你这瓜子炒得有点火大了啊,不够酥脆。” 悦来茶馆二楼靠窗的雅座,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劲装、胸前却别着崭新“和促会环卫丙级志愿者”徽章的年轻人——李少白,啐掉嘴里的瓜子壳,慢悠悠地批评道。
他对面,同样装扮、徽章同款的张老三眼皮都懒得抬,把嘴里最后一粒瓜子嗑开,含糊道:“有的吃就不错了,李兄。你积分刚达标,领了这月‘侠低保’就飘了?忘了上个月咱俩在城东垃圾堆里刨食,差点被野狗当加餐的日子了?”
李少白被噎了一下,悻悻地灌了口免费的凉白开——茶馆老板说了,凭“侠低保”凭证喝水免费,但想喝茶?得加积分!“咳,往事不堪回首!提那干嘛?玉教主圣明啊!”他竖起大拇指,一脸虔诚(?),“你看看现在,不用风餐露宿,不用刀头舔血,更不用看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脸色!每月按时按点,米面粮油,还有二钱银子零花!这叫什么?这叫‘活着就是利息’!玉教主金口玉言,至理名言!”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了几分:“扫什么街?行什么侠?风险高,回报低,性价比极差!躺平!躺平才是王道!只要积分达标,保住‘侠低保’,我李少白这辈子就算交代在这儿了,值!”
这番“高论”引得邻桌几个同样挂着志愿者徽章、正愁眉苦脸研究《三字经》默写攻略的江湖汉子侧目,眼神复杂,有鄙夷,有麻木,似乎…也有一丝心动?
张老三叹了口气,没接话,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楼下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和谐示范街”。街道干净得能照出人影,连片落叶都看不到。几个穿着不同门派服饰、胸前别着“甲级”或“乙级”徽章的弟子,正拿着扫帚和簸箕,一丝不苟地巡逻着,眼神锐利如鹰隼,任何胆敢飘落的树叶、路人不慎掉落的果核,都会在落地三息内被精准清除。
“甲级大佬就是不一样,”张老三幽幽道,“扫个地都扫出杀气来了。咱这丙级…唉,混口饭吃呗。”
“嘿,管他甲级丙级,”李少白满不在乎地又抓起一把瓜子,“能躺着收利息,谁愿意站着干活?”
“和谐”的阳光下,总有些角落滋生着惰性的霉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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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距离悦来茶馆三条街外的原魔教总坛、现“黑木崖绿色有机农场”总部——一个巨大的、用原木和茅草搭成的、门口还挂着串晒干红辣椒的棚子里。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魔教左护法,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手人屠”屠刚,如今穿着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脚踩草鞋,正用一种比当年擦拭淬毒匕首还要沉痛百倍的表情,摩挲着手里厚厚的账册。那账册的封面,被某种可疑的、带着刺鼻辣味的暗红色酱汁染花了一大片。
“教主…”屠刚的声音带着哽咽,像是刚生吞了一斤黄连,“您…您再瞅瞅?这个月…又赤字了!赤字啊!” 他把账本往前一推,指着上面触目惊心的一片朱红,“圣女直播带货,‘圣火牌烈焰椒酱’是卖爆了,订单都排到明年开春了!可…可架不住开支更大啊!”
他掰着粗糙的指头,一项项数落,每数一项,脸上的悲愤就浓一分:
“‘侠低保’的米粮支出,比上月又涨了三成!说是积分达标的‘躺平侠’越来越多了!”
“‘和促会’总部那帮大爷的行政开销,光您那顶镶了十八颗琉璃(其实是廉价玻璃珠)锅铲纹的软轿保养费,就够买十车最好的豆饼肥了!”
“还有那什么‘新东方厨师速成班’的场地租金、教具损耗、学员试菜浪费的食材…哦,对了,百晓生那厮新出的《玉教主语录精析》版税分成,也要从咱们农场的账上走!”
“最离谱的是,”屠刚猛地一拍桌子(震掉几根茅草),痛心疾首,“昨天给‘和促会’总部送菜,他们…他们居然要求圣女辣椒酱拌有机黄瓜片当下午茶点心!还指定要现切!那黄瓜片薄得能透光,切坏一根都算损耗!圣女切了俩时辰,手腕都肿了!这人工成本怎么算?!”
屠刚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坐在对面的人脸上:“教主!再这样下去,咱…咱农场就只能种土豆了!产量高,管饱,省心!什么圣女番茄、幽冥黄瓜、玉教主特供小青菜…全得完犊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这场“和谐”风暴的中心,魔教教主、和促会主席、侠低保创始人、江湖首席歪理邪说大师——玉罗刹。
玉教主今天依旧风采…呃,独特。一身流光溢彩的墨绿暗纹锦袍,价值不菲,可惜前襟沾染了几点可疑的、像是酱油混合了辣椒油的污渍。他没系那条标志性的“厨神”围裙,但手里依旧习惯性地掂着他那柄祖传玄铁锅铲,此刻正用锅铲光滑的背面当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一缕垂落的鬓发。对于左护法声泪俱下的控诉,他似乎充耳不闻,神情慵懒,甚至带着点…饶有兴致?
等屠刚一口气喘不上来,脸憋得通红时,玉罗刹才终于放下锅铲(镜子),抬了抬眼皮,那眼神,像在看自家菜地里一株长势特别喜人的歪脖子大白菜。
“哦?赤字了?”玉罗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赤字好啊,赤字说明咱们的‘江湖和谐新秩序’运行良好,覆盖面广,惠泽深远嘛!这红色,多喜庆?充满了…呃…蓬勃发展的希望!”
屠刚:“???” 希望?他觉得自己眼前已经是一片绝望的土豆田了!
“至于种土豆…”玉罗刹摸了摸下巴,眼神飘忽,仿佛在构思什么宏伟蓝图,“倒也不是不行。土豆好啊,朴实无华,脚踏实地,能炖能炒能当主食,深谙‘活着就是利息’之大道精髓!推广土豆种植,说不定还能增设一个‘朴素务实’侠德加分项…”
“教主——!”屠刚发出一声濒死的哀嚎,感觉自己快被这歪理噎死了。
玉罗刹终于像是被这一嗓子嚎回了神,优雅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行了行了,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钱…咳,资源流动暂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结构性调整嘛。”他站起身,拎着锅铲踱了两步,华服下摆扫过地上的干草,“开源节流,懂不懂?节流嘛…比如,”他瞥了一眼屠刚,“护法你这身行头就挺务实,继续保持,明年经费砍一半。”
屠刚眼前一黑。
“开源嘛…”玉罗刹的嘴角勾起一丝惯常的、令人心头警铃大作的弧度,“让百晓生想想办法,搞个《江湖躺平侠客生存指南》付费专栏?或者…开发点‘侠低保’专属理财产品?名字本座都想好了,就叫‘安享晚晴宝’!利息嘛…嗯,就按本座当年的旧债利滚利的十分之一算好了。”
左护法屠刚已经彻底放弃思考,眼神空洞地望着茅草棚顶,仿佛那里即将长出救命的金土豆。
玉罗刹却没再看他,踱到棚子门口,目光投向远方“和促会”总部隐约的轮廓。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昳丽的侧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隐于棚内的阴影。他慵懒的神色似乎淡去了一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边缘磨损得厉害、纹路却异常清晰的古朴铜钱。
“利息还没收够呢…”一声极轻的低语,几不可闻,消散在农场傍晚混合着泥土与粪肥气息的风里,“本金…就有人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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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和促会”总部,原沈家庄的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四壁书架和一尘不染(玉罗刹要求的,卫生积分考核重点区域)的红木书案。玉罗刹没在算账,也没在修指甲,而是难得地拿着一块绒布,慢悠悠地擦拭着他那柄玄铁锅铲,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呃,锅柄?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文雅。
“进。”玉罗刹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对付锅铲上一点顽固的油渍。
门无声地滑开。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书生。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肤色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古井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却透不出丝毫暖意。他身形瘦削,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飘进来的影子。
他对着玉罗刹的背影,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姿态无可挑剔,声音也是清朗温和:“晚生墨玄,冒昧夤夜来访,叨扰玉主席清修,万望海涵。”
玉罗刹终于停下了擦锅铲的动作,却没回头,只是用锅铲光滑的背面当镜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镜中映出的书生身影。“墨玄?”他语调拖长,带着点玩味,“墨水之玄?好名字。不过本座这里是‘和促会’,管的是江湖和谐、柴米油盐,不是翰林院,不收考科举的秀才。走错门了吧?”
墨玄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微微垂眸,语气依旧恭敬:“玉主席说笑了。晚生此来,非为功名,实为…一桩旧事,心中存疑,辗转难安,特来向主席求证一二。”
“哦?旧事?”玉罗刹懒洋洋地转过身,将锅铲随意地往书案上一搁,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斜倚着书案,双臂抱胸,华服上那几点油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墨玄,“本座的旧事可多了去了,欠本座债的、被本座追过债的、想找本座收保护费的…不知墨先生问的是哪一桩?利息几何?本金还清没?”
墨玄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单刀直入,且话题直奔铜臭,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被更深的幽暗覆盖。他直起身,迎上玉罗刹的目光,那潭古井终于起了微澜:“主席快人快语。晚生想问的…是关于此地前任主人,沈千山沈盟主,以及…沈家庄那桩震惊江湖的灭门惨案。”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玉罗刹的表情,语速放得更缓,字斟句酌:“江湖传言纷纷,有说沈盟主生前与主席您…似有些旧日纠葛?更有好事者妄加揣测,说您恰在案发后‘及时’出现,‘接管’了沈家庄和这武林盟主之位…晚生自然不信此等荒谬之言,只是…”
“只是好奇本座那天运气怎么那么好?出门捡了个大便宜?”玉罗刹嗤笑一声,打断他,拿起桌上的锅铲,漫不经心地用铲尖敲了敲桌面,“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墨先生,你这就不够坦率了。什么求证?不就是怀疑本座跟沈老兄的死有点不清不楚嘛。”
他忽然凑近一步,那张昳丽得过分的脸几乎要贴上墨玄苍白的脸颊,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葱花味儿?“本座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玉罗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眼神却锐利如刀,“沈千山,他欠我的!那是一笔活债!他活着,我能天天上门,变着花样收利息,收得他寝食难安,那才叫有趣!那才叫本事!”
他猛地直起身,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真实的、混杂着痛心与恼怒的神情:“可他死了!死得透透的!连带着他整个庄子!这叫什么事?这叫…恶意逃债!不讲武德!天理难容!”他越说越气,挥舞着锅铲,仿佛沈千山的鬼魂就在眼前,“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可本座那笔利滚利滚利、眼看就要收到他孙子辈的利息…找谁要去?啊?!你说!本座冤不冤?亏不亏?!”
墨玄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市侩气息的悲愤控诉弄得有些发懵,准备好的试探话语全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位据说武功深不可测的魔教教主,此刻像极了被无良债主坑了血汗钱的市井泼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所以啊,”玉罗刹发泄完,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用锅铲拍了拍墨玄的肩膀(后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本座接收这破庄子,坐这把硌屁股的椅子(他嫌弃地瞥了眼那张象征盟主权威的太师椅),那是无奈!是止损!是替沈老兄收拾烂摊子!顺便嘛…”他拖长了调子,露出一个极其无辜的笑容,“收点微不足道的‘遗产管理费’和‘精神损失费’,很合理吧?至于沈老兄怎么死的…”
玉罗刹耸耸肩,拿起桌上一块抹布,开始慢悠悠地擦拭锅铲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人死债消,古来如此。凶手是谁,与本座何干?本座只关心,他这一死,本座的利息找谁收去?这损失,谁来赔?”他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墨玄,“墨先生,你看起来像个读书明理的。要不…你帮本座琢磨琢磨,这亏空的利息,该着落在谁头上?嗯?”
墨玄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眼前的玉罗刹,像一团裹着华丽丝绸的迷雾,市侩、惫懒、神经质,却又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底发寒的、难以捉摸的锐利。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这套“收利息”的歪理邪说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荒谬可笑。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翻涌的暗色,再次拱手,声音听不出波澜:“玉主席…高论,晚生…受教了。今日唐突,实在抱歉,这便告辞。” 说罢,也不等玉罗刹回应,转身便走,青衫身影很快融入门外走廊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烛火噼啪轻响。
玉罗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沉静如水。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清凉的夜风涌入,吹散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书房也不属于沈家庄的、带着陈旧墨香与阴冷地气的味道。
他看着墨玄身影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铜钱。
“利息啊利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随着夜风飘散,“这讨债的路,看来…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随手关上窗,拿起锅铲,哼着不成调的《讨债进行曲》,溜溜达达地走向厨房方向——嗯,今日份的精神损失费,得用一碗加双倍辣油的阳春面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