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子是在一片冰冷与浓烈恶臭的余味中恢复意识的。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艰难地向上浮升。耳边是模糊的嗡鸣,鼻腔里残留着那口“混沌炖”毁灭性的复合气息——焦糊、腥辣、甜腻、腐烂…这味道如同实质的毒液,渗入骨髓,唤醒身体本能的剧烈排斥。胃部一阵痉挛,他猛地侧头,却只干呕出几口酸水。身体虚弱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筋骨,连抬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布满蛛网的房梁——他在“和促会”总部废墟里那个充当临时居所的小破屋。身下是冰冷的硬板床,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旧袍子。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昏迷前那疯狂的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玉罗刹那搅动乾坤的疯狂身影、冲天而起的混沌蒸汽、令人作呕的恐怖气息、以及…那如同洪荒巨兽苏醒般、瞬间将他意志碾碎的恐怖威压!
“呃…”孤鸿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不仅仅是身体的虚弱,更是灵魂深处被反复践踏、又被强行撕扯的剧痛。剑圣的尊严?“孤鸿无影碎骨手”的滑稽表演?在玉罗刹那绝对的力量和掌控一切的疯狂面前,脆弱得如同笑话。他引以为傲的剑心,在那股威压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废铁,瞬间扭曲、变形,只留下无尽的屈辱和冰冷的虚无。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目光落在墙角——他那柄名震天下的“秋水”剑,被随意地靠在墙根,剑鞘上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这把曾经象征着他毕生追求和荣耀的剑,此刻看起来如此黯淡,如此…多余。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左右护法。
“…还没醒?圣女送来的清心汤都凉了。”
“…脉象倒是稳了,就是心神耗损太巨…唉,你说教主最后那一下…”
“…嘘!慎言!教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的?赶紧把那些‘课后作业’(打包的混沌炖)分发下去!峨眉的灭绝师太差点把送‘作业’的弟子砍了…”
“…少林那边还好,苦智大师收了,脸黑得像锅底…”
孤鸿子听着,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课后作业?品尝心得?玉罗刹…他究竟把这江湖,把所有人都当成了什么?随意拨弄的棋子?计算利息的筹码?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玉罗刹那冰冷戏谑的眼神,但另一个画面却更加清晰地浮现——玉罗刹那最后看向墨玄藏身之处时,眼中那如同深渊寒星般纯粹的、洞穿一切秘密的杀意!
“影楼…主子…‘隗’…”孤鸿子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玉罗刹最后那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乱的意识深处。影楼背后…果然有更恐怖的存在!玉罗刹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玩弄江湖,他在清算!清算一笔跨越数百年的旧债!而他孤鸿子,还有这满江湖的人,都不过是这场清算风暴中,身不由己的尘埃。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席卷全身。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酒壶(保温杯),却摸了个空。只有空虚,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空虚。
影楼,地底深处,祭坛。
这里没有光,只有永恒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古老岩石的潮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万年的死寂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祭坛由一种非金非玉、漆黑如墨的巨石垒砌而成,表面光滑冰冷,刻满了繁复扭曲、令人望之眩晕的符文。符文深处,偶尔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垂死星辰般的幽光一闪而逝,更添几分诡异。
祭坛中央,悬浮着一枚样式古朴、边缘符文比墨玄那枚更加繁复幽深的铜钱。它缓缓自转,散发出微弱却凝练的幽光,如同黑暗宇宙中一颗孤寂的星辰。
墨玄跪伏在冰冷的祭坛下方,额头紧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身体因恐惧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身上的青衫破损不堪,沾满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咬破舌尖所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阴鸷与深沉,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和对未知惩罚的深切恐惧。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身体麻木,意识都开始模糊。那枚悬浮的铜钱,如同主宰他生死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他。
终于,祭坛上空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般,缓缓蠕动起来。一个无法形容其形态、只能感知其存在的“阴影”,在铜钱幽光的映衬下,逐渐凝聚、清晰。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纯粹的、吞噬光线的黑暗构成的一个模糊人形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古老和纯粹的“存在感”。一股无形的、仿佛来自洪荒之前的威压,如同亿万钧海水,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墨玄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山压住,连颤抖都无法做到。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随时会被这股力量碾成齑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一个声音,直接在墨玄的灵魂深处响起。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如同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带着岁月的沧桑和漠视一切的冰冷:
“玉…衡…”
仅仅两个字,如同两道灭世雷霆,狠狠劈在墨玄的意识之上!玉衡?!玉罗刹的真名?!尊上果然知道!而且…这名字从尊上口中吐出,蕴含的是一种…刻骨的、跨越时光的仇恨与忌惮?!
“…守匙人…余孽…未绝…”** 那重叠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冰原上吹过的一缕寒风。
“…搅动死水…觊觎…百骸…”声音变得愈发冰冷,周围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咆哮、沸腾!祭坛上的符文幽光剧烈闪烁!“…清算旧债?…凭他?!”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笑话般的、冰冷的轻蔑与滔天的怒意!整个地底空间都在无形的力量下微微震颤!
墨玄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怒意撕碎了!他五体投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灵魂中嘶喊:“属下…属下无能!未能…未能带回石碑…未能探得‘令’之下落…反使…反使玉衡…窥得…尊上…”
“废物。”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
墨玄身体猛地一抽,绝望地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中的毁灭并未降临。那恐怖的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
“玉衡…既知‘隗’…旧债…终须了…”那重叠的声音恢复了亘古的冰冷和平静,却蕴含着比之前更加恐怖的决心。“…‘百骸’…不容有失…”
悬浮的铜钱幽光骤然大盛!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光束,瞬间投射在墨玄额前的地面上,烙印下一个复杂诡异的符文印记,旋即隐没。
声音沉寂下去。祭坛上空的黑暗轮廓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枚悬浮的铜钱,幽光缓缓收敛,继续着它永恒的、孤寂的自转。
墨玄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溺毙的边缘被捞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额头上那枚隐去的符文,散发着冰冷的刺痛感。他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深的是对“魑魅魍魉”那四个名字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炉火”的绝望预感。尊上…要亲自出手了!玉罗刹…不,玉衡…他点燃的,不是利息,而是焚尽一切的终焉之火!
和促会”总部废墟,玉罗刹的临时书房。
烛火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玉罗刹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着那本厚厚的《和促会总账》。翻开的页面,正是他用浓墨写下“历史遗留问题·终极清算预案”的那一页。
他手中把玩着的,不是锅铲,而是一枚样式古朴、边缘带着细密符文的**铜钱**。这铜钱与他抛给阿毛的、墨玄用来传讯的,样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符文更加古老深邃,颜色也更加深沉内敛,仿佛浸透了无尽的血色与时光。烛光下,铜钱表面流转着一层极其微弱的、温润的暗金色光晕。
玉罗刹(玉衡)的目光没有落在账本上,而是穿透了摇曳的烛光,仿佛落在了无比遥远的过去。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冰冷的眼眸,此刻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沧桑与寂寥,还有一丝…压抑了数百年的、刻骨的痛。
“利息…滚够了。”他低声自语,指腹缓缓摩挲着铜钱上冰冷的符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沈千山的…影楼的…江湖的…这点零碎,收着…也腻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岁月、斩钉截铁的决绝。
“该收本金了。”他微微眯起眼,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两点寒星般的杀意。“‘隗’…藏在阴沟里的老鬼…玉家的血…流了四百年…该…还了。”
他将铜钱轻轻放在账本上那行杀气腾腾的“清算预案”旁边。古朴的铜钱压在淋漓的墨字上,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就在铜钱接触纸页的瞬间!
异变陡生!
玉罗刹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穿透土墙,直射向魔教农场的方向!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同根同源、带着懵懂生命气息的波动,正从农场那边传来!与他手中的铜钱,产生了跨越空间的、微妙的共鸣!
是阿毛捡到的那枚铜钱!
玉罗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弧度。那弧度里,有意外,有玩味,有冰冷的算计,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温柔的涟漪。
“呵…”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目光重新落回账本和铜钱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连‘钥匙’的碎片…都开始不安分了吗?看来这‘百骸炉’里的火…比本座想的,烧得更旺啊…”
他伸出手指,点在那枚古朴的铜钱上。指尖内力微吐。
嗡——!
铜钱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嗡鸣!表面的暗金色光晕骤然明亮了一瞬,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色光束,毫无征兆地从铜钱中心射出!光束并非射向实体,而是如同利剑般,穿透了屋顶,刺破了沉沉的夜幕,直射向西北方向那绵延无尽、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百丈坪**!
光束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在那光束消失的瞬间,玉罗刹清晰地“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超越五感的灵觉——百丈坪深处,那亘古死寂的古战场地下,某个被无尽岁月和强大封印所掩盖的存在,因为这同源力量的刺激,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梦中翻了个身。
玉罗刹眼中最后一丝慵懒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寒冰深渊般的冷静与期待。
“炉火已温…”他收回手指,铜钱的光晕恢复如常。他拿起笔,在“清算预案”下方,从容而坚定地写下第一行字:
引信:百丈坪。
薪柴:旧日血债。
炉鼎:百骸。
执火者:玉衡。
笔锋落下,如同在命运的契约上盖下最后的印章。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江湖的喧嚣与混乱,在这深沉的寂静中,仿佛成了遥远背景的杂音。只有那枚静静躺在账本上的古老铜钱,和账本上那杀气腾腾的文字,在摇曳的烛光下,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场焚尽一切的清算风暴…无可阻挡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