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轻轻拍着勇者的后背。
勇者紧绷的肩膀猛然一沉,仿佛支撑着整个身体的力气都被瞬间抽走了。他没有回头,向前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撞在墙壁上,倚靠着墙壁又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那股足以将他燃烧殆尽的怒火,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熄,只余灰烬般的死寂与悲恸。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的一声呜咽。
“那个混蛋……”勇者的声音从臂弯中闷闷地传出,“我亲眼看着……他把艾莉……”
他的话语在此中断,整个身子都在抖。
远处的废墟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似乎是某段承重结构终于不堪重负而彻底崩塌,扬起的烟尘让空气变得更加浑浊。危险并未远去。
我看着勇者蜷缩的身,那因剧烈抽噎而颤抖的肩膀,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大型犬。
真是可悲又可笑。
我心里冷漠地想着。
这位勇者曾在战场上正面硬撼魔王军,此刻却像个孩童一样哭泣。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一个被悲伤冲昏头脑的英雄,远比一个头脑清醒的“英雄”要好对付得多。他的痛苦,就是我最好的伪装。
我抬起脚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石,跪坐在他身边的瓦砾堆上。冰冷粗糙的石块透过单薄布料硌着我的膝盖,传来一阵细的刺痛。
我刻意让自己忽略这具身体传来的不适感,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场表演上。我让自己与他平视,这样能显得更真诚,也更没有威胁性。
我等他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但请不要这样就被彻底击垮。如果你在这里燃尽了自己,那不就正中那个混蛋的下怀了吗?他最想看到的,或许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话似乎起了作用。
勇者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睛再次看向我,里面的狂乱和绝望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又混杂着仇恨的疲惫。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般,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这个反应,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一丝满意。
很好,仇恨是比悲伤更好的燃料。只要这股火焰不烧向我至少暂时烧不到我,它就能成为我最趁手的工具。
我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因为愤怒和悲伤,正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几近出血。
我伸出手,动作轻缓地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的皮肤滚烫,上面满是战斗留下的伤口和燎泡,触感粗糙而灼人。我用这具精灵身体纤细微凉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地掰开他蜷曲的手指。
他没有反抗,任由我为所欲为。
当他紧绷的手掌终于被彻底打开时,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的紧绷感似乎彻底消失了,他的头一歪,靠着墙壁,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似乎是陷入了极度疲惫后的昏睡。
我松开他的手,安静地跪坐在一旁,看着他陷入沉睡的侧脸。在这片摇摇欲坠的废墟里,在这片死亡与毁灭的焦土之上,我成功地为一个满心仇恨的“猎物”提供了片刻的安宁。
只为我未来大计。
但这不是好事,黑暗中随时可能蹿出敌人突袭。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拖着这具原不属于我的身体站了起来。膝盖上传来碎石硌出的阵阵刺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浑身酸软的肌肉。
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靠墙昏睡的男人,他呼吸沉重,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这个该死的勇者,之前在魔王殿与我交战时,不还是一副永不力竭的样子吗?
之前用那股蛮力把我从大史莱姆里拽出来的时候不是精力充沛吗?怎么现在就跟个死人一样睡过去了?真是废物。
我心里恶毒地咒骂着,但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我可不想死在睡梦中。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这个偏殿与外界相连的那个巨大破口处,这里勉强可以算是一个入口。
破碎的石块堆积在边缘,冷风从外面地下洞穴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烬,带来硫磺和烤肉混合的焦糊气味。
我将后背倚靠在还算完整的墙体上,这里可以观察到外面的大部分动静,也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勇者那边的状况。
黑暗中,洞口在远处蜿蜒。若有敌人冲出,离我不过十余米。偶尔有碎石滚落的“咔啦”声,让此地的死寂更显突兀。
既然暂时安全,我得搞清楚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抬起手,有些费力地从额前拈起一缕发丝。发丝很长,触感顺滑冰凉,在微弱光芒下,它呈现出一种如月光般的银白色。
我压下心中的波澜,只是冷漠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我是银头发的。
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自己的脸。皮肤细腻得过分,手指向下是削尖的下巴,向上摸索,是高挺的鼻梁和形状姣好的眉骨。
最后,我的手指碰到了耳朵的轮廓,耳朵很敏.感,指尖的触碰让它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不禁扇动着试图躲闪。它们比人类的要长,末端是尖的。
的确是精灵。
我彻底确认了我现在的种族。一具纤细又虚弱还怕疼的精灵身体。
应该还是一位有瓜子脸的精灵美女,这瓶中精灵真是太好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卖我瓶中精灵的商人,用灼热的刀子为礼品,以他全家为配合演出的演员,献上感谢之演。
他一定会高兴得尖叫出来……虽然不一定会高兴,但一定会尖叫。
我放下了手,继续警惕地凝视着入口外的黑暗。
那个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在身后响起,像一个定时器,不断提醒着我这份虚假安宁的脆弱。
我必须保护好自己。
我向前走了十几步,将后背倚靠在冰冷的墙体上,这个位置既能监控洞口的动静,也能将那个昏睡的男人纳入眼角余光。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洞口缓缓渗入,只有远处偶尔滚落的碎石声,证明这个世界还未完全死去。
不能指望这个随时可能因为悲伤而崩溃的男人,我必须确认自己的底牌。
我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灵魂深处。在那里,一副虚幻的卡牌正静静悬浮着。这就是我的“金手指”——万象无常卡组。
但此刻,当我“看”向它们时,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整整十二张卡牌,大部分都呈现出一种灰败模样,牌面上画着晕头、伤口的图像,这些都是毫无用处的“伤卡”,是我当前这具虚弱身体的表现。
在这一堆废牌之中,只有一张卡牌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牌面是熊熊燃烧的世界。
“灭世。”
又是它,能让我伤害翻倍,受伤翻倍的卡牌。而且我目前没有一张卡能退出灭世状态,也就意味着用“灭世”卡是一锤子买卖。
这种赌博的收益实在太低,简直是一键翻车。我将意识从卡组中抽离,得出结论:我目前的金手指,是一个最好永远不要使用的自爆玩意。
内在指望不上,我开始审视我身上装备,说不定有什么强力物品。
我低下头,银色刘海便落下遮挡我的眼睛,我不耐地将它移开。这身体的原主就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也难怪她“死”了。
我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双手一阵乱摸。这身衣服做工精良,剪裁得体猎装,虽然现在满是污损,但依旧能看出其原本的价值,腰间是一个紧实的皮革束腰,将身体纤细的腰肢勾勒出来。
连一块铁制防具都没有,着实让我感到不安。我把所有口袋全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有,看来身体原主人是被搜过身。
但愿这具身体未曾受过侵犯,否则后续会很麻烦。
我一边想着,一边收回手,指尖在腰侧碰到一物。我仔细摸索,确定是个暗袋。最后我在腰侧的暗袋里,找到一枚戒指。
我将它褪下,凑到从破口透进的微光前。金色戒指很精致,上面刻着一行流水般的细细精灵文。
我盯着它,一会看它,一会抬头放哨,就这样花了近二十分钟,暂且身为精灵的我,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些词并非“杀”、“奸”说是“投降”。
只能确定这戒指并非凡物,这身体来历不凡,或许是个精灵公主。但这又如何?一个没有武器的公主,连农妇都不如。
我心中的不安在升腾。我需要武器,非常需要!
我在四周搜索,但不敢超出安全距离,也就是那个勇者一旦醒来,还能救到我的距离。我怕翻来翻去,像只老鼠一样,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件武器。
一颗石头,我的小手能握住的那种。抓着这块石头,我就这样靠在墙边,开始了漫长的警戒。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喉咙干渴如同火焰般灼烧,强烈睡意一阵阵上涌,让我的眼皮重若千斤。
每一次快要合上眼时,我都会用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来驱散睡魔。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将我从紧绷的警戒状态中惊动。我转过头看见那个男人,勇者,正扶着墙壁,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
他醒了。
我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与胸膛,原本那些焦黑恐怖的烧伤,此刻竟然已经大面积愈合,结上了一层浅褐色的新痂,只有最严重的地方还泛着暗红色。
仅仅是睡了一觉,恢复速度就如此惊人。
真是令人嫉妒的体质。我被那些史莱姆的酸液稍微碰一下就疼得要死,到现在皮肤还火辣辣的,而这个家伙,承受了“燔祭”的正面余波,居然睡一觉就好了大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沦落到要用这副鬼样子苟延残喘。
我心底的恨意如同毒液般蔓延,但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开口说话,否则可能会露馅。
勇者沃华德终于靠着墙坐稳了,他喘了几口气,然后将目光投向我,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你……你一直守在这里?”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有力多了,“真是不好意思,竟然让你一位少女来做这种事。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以前老子掏出来肯定比你的大。
“别这么说。”我用一种轻柔得几乎不像我自己的声音回答,“在这种地方,我们理应互相帮助。你的伤,看起来好些了吗?”
我的话似乎让他更加愧疚。
他看也不看,伸手拿起手边的剑。那曾是一把强大的武器,但在我的“燔祭”洗礼之后,剑身变得黯淡无光,华丽的护手也熔化了一半,几块宝石卡在凝固金属液体中形态丑陋。
看着那把剑,疲倦的我一阵恍惚。
我眼前闪过就在不久前和他苦斗的场景,我终于抓到机会,向魔王与勇者施展淹没世界的火焰。
火焰淹没女魔王惊愕的表情,淹向了勇者。可那叫艾莉的神选牧师,张开双臂出现勇者身前,神术的光芒刚刚亮起,火焰立即将其吞噬。
我记得很清楚,她的身子一下就炸了,咻的一下,那头冒着烟在火中飞向远方,砰的一下,没炸。是勇者在怒吼。
窜天猴……
我又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老家放烟花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没穿越。
“我叫沃华德。”勇者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叫醒。他郑重地报上自己的名字,“非常感谢你为我守夜。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我张了张嘴唇,下意识地就说了:
“窜天猴。”
勇者沃华德问:“什么?”
该死!
恐惧冰冷瞬间驱散了我的疲意。我竟然在仇人面前说出了杀死他同伴时的联想!我猛地一咬自己舌头,尖锐的刺痛透过舌尖传来,让我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
冷静,补救回来!
“……长腿猴。”我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个临时编造的名字以作掩饰,“我叫长腿猴。”
沃华德愣了一下,他打量着我,让我颇为不安,说难听点,他现在能一边撒尿,把我给办了。
“长腿猴……嗯,很好的名字。”他竟然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疲惫的微笑,“很幽默,而且细想一下除了‘猴’的部分,其实还挺贴切的。”
我僵在原地,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
“贴切?”我警惕地重复了一遍。
“嗯,”沃华德的视线非常坦诚地从我的脸上,向下扫去最后落在了我的双腿上,“你是我见过……腿部比例最好的女孩。”
他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穿着皮长靴腿,它确实很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只能说,还好这具身体是长腿少女。
只是……
忍不住想笑,真是够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