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他，能感到他背部肌肉的僵硬与细微的颤抖。
他身上的灼热感透过布料传到我的脸颊，混合着血腥和烟尘的气味。我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这条蠢狗，现在一定很迷茫吧。迷茫就对了，你需要迷茫，需要痛苦，这样才能更好地沉沦。
“我们……”
我环顾四周，鼻腔里满是潮湿泥土与腐烂落叶的味道，头顶是茂密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只有几缕月光艰难地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回到人界了？”
“是的。”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喉咙里滚动，“我们出来了。”
我松开手，从他身后绕到他面前，挨着他坐下。
锁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我看着他半边被魔纹覆盖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狰狞又脆弱。
只能说，好在这半边魔纹没在另一半好脸上。
“我还以为要经历一场血战呢。”我拨弄了一下篝火，火星子噼啪作响，“没想到，你就这么顺利地杀出了魔王殿。”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那堆篝火，红色的眼睛里映着火焰。过了很久，他才摇摇头：“顺利？”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那些魔族，在我打倒了那个女人之后，他们把我当成了同类。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敬畏和提议。”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们提议，让我成为新的魔王，如果我答应，就帮助我去捕杀女魔王。”
很正常的“升职”。我心想。
“我抱着你。”他继续说，声音更低了，“有人把你当成我的战利品。一个**，或者战奴。他们就是这么看我们的。没有人把你当成我的战友，一个和我并肩作战的精灵。”
他抬起头，红色的眼睛终于看向我，里面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而我没有杀他们。”他的拳头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抱着你，找到了我同伴的尸骸，然后离开了魔王殿，回到了这里。”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满意。
好，蠢狗。你已经开始动摇了。你不再是那个非黑即白的勇者了。你正在学会利用，学会妥协，这正是堕落的第一步。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手很烫，布满了粗糙的伤疤和新生的魔纹。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沃华德。”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在那种情况下，保全我们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不需要为此自责。”
他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还找到了这个……”他说，“是雷格纳的遗物，他是一位精灵。我想，你应该能看懂。”
就是那个被女魔王拦腰砍成两半，叫妈妈的那位？
沃华德手上的遗物，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边缘有些磨损，散发着淡淡的墨水和皮革味道。
我接过来，展开它。
纸上写满了如同藤蔓缠绕般的字符，是精灵文。
每一个字符我都认得它的形状，但连在一起，我一个词都看不懂。
该死！我内心咒骂一声，我只是“冷酷者基米”而已，只知道杀、奸与投降，三个精灵词。
可是，身为一位神秘的精灵，怎么可能不知道精灵文。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我不能慌，一旦被他看出破绽，之前的伪装就全白费了。
我将羊皮纸举在火光前，假装仔细阅读，实际上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
“这份文件……”我抬起眼，目光从羊皮纸上移到他的脸上，“你知道它大概是关于什么的吗？”
“我问过雷格纳，”沃华德摇了摇头，“但他不愿意告诉我，甚至因此有些不高兴。我只知道，这似乎是一份很重要的任务文书，关系到他的家族。”
任务文书？家族？很好，有方向了。
我重新将视线落回那张纸上，慢慢地将它重新折好，动作沉静而庄重。
我把它贴身收好，放进了我腰侧的暗袋里，和那枚金戒指放在一起。
沃华德看着我的动作问：“上面写了什么？”
“上面写着一些，我暂时不想开口解释的内容。”我看着他，“请原谅，这关系到一位同胞的遗愿。”
我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沃华德果然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去，似乎沉浸在对队友的哀思中。
我成功了。再一次，我利用这具美丽纤细的皮囊，将一次露馅给轻轻揭过。
森林里的夜晚静得可怕，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们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蠢狗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蠢狗他抬头了。
沃华德突然问，打破了沉默：“回到人界，你会回奎尔托斯吗？”
奎尔托斯？那是什么地方？ 我对这个世界的地理一无所知。人类意译过来的地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选择了最安全的应对方式——沉默。
我只是转过头，看向跳动的火焰，银发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沃华德似乎将我的沉默解读为精灵天性的高冷，或是触及了某种伤心事。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往火里添了一根柴。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脚边的一个包裹上。
那是一个用粗布包裹起来的东西，大约有人头大小。
在篝火橙红色的光芒映照下，那团东西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沃华德半毁的脸庞在火光中明暗不定，我身影被拉得很长，影子纤细投射在它旁边的地面上。有一种怪异的死寂。
我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我抬起手，指向那个包裹。
“这个就是你说的……艾莉吗？”
沃华德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那个包裹，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悲伤，有怀念，还有一撮撮希望。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蠢狗最后还是找到了，被我燔祭炸飞的头。他居然带着这东西一路逃亡。真是情深意切啊。
如果艾莉真复活了，怎么办呢？当然我并不是担心会被一位牧师发现，而是她可能会阻止我计划。
我要拿回属于我的力量，那必须杀死蠢狗，析出黑暗力量。当然用力取是不可能的，最好是智取，也是我之前计划好的。
我要用烹饪征服蠢狗的胃，取得他信任之后，以后好下毒，毒死蠢狗，拿回我的力量。
而牧师是肯定会关注食物是否带毒？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他应该需要时间来适应和吸收赐福的力量。这个过程，快则数周，慢则数月。
要完全见到那只猴爪的力量，恐怕还需要更长的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够了。足够我取得他完全的信任，实现我的计划，到那时，就能让他把属于我的一切，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我正沉浸在这美妙的大计划中，沃华德的声音再次将我拉回现实。
“你说向那只猴爪许愿，真的有用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像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
“你能向猴爪许愿了？”
“是。”
这么快？我有些惊讶，他居然这么快就开始考虑动用那最终的力量了。
那他天赋真好，又或者是猴爪喜欢他。
我颇有些嫉妒。
我曾经也是它的许愿者。
那时我还只是个在魔族矿洞里苟延残喘的人类矿奴，我许愿获得力量。于是，我失去了和海拉娜之间最后的情谊，彻底“升华”成了后来的“冷酷者基米”。
海拉娜说，猴爪实现了我的愿望，代价是拿走了我人性中最后一点温暖。
我不觉得有什么，也从未后悔。对强者而言，那不是代价，只是交易。
猴爪是个恶意的许愿机，这是世人的普遍看法。但我可不这么觉得。它只是遵循最公平的等价交换原则而已。
“我并不清楚。”我摇了摇头，银色的刘海在我眼前晃动，“我只是在古老的典籍里看到过关于它的记载。”
“是吗？”沃华德疑惑地看着我，“你连女魔王的能力都知道得那么清楚，简直像是从魔族那边过来的一样。我以为你也会知道猴爪的秘密。”
我的心又是一紧。这条蠢狗，直觉倒是敏锐。破绽太多了，不能再让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我继续扮演我的神秘精灵角色。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篝火，仿佛他的话语根本不值得我回应。
沃华德见我如此，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追问有些失礼。他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看着他那张一半英俊一半狰狞的脸，看着他眼中混杂着恐惧和渴望的光芒，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他不是怕代价本身，他是怕未来，怕复活之后的艾莉，会拒绝这样一个怪物般的他。
就像海拉娜那样。
“你。”我侧过头说，“是害怕如果艾莉真的复活了，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会拒绝你吗？”
他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他颓然地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作为一个女孩子，”他过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怎么看，我现在的样子？那些魔纹和红色眼睛。”
首先我永远是冷酷者基米，那时候我还比你高呢。
我鼻腔轻轻哼一声，但我还不至于蠢到反驳。
至于我怎么看？我看得很高兴啊，蠢狗。你越像魔族，我就越开心，总比和一位圣骑士相处好吧。
当然，我自然不能这样说。
“我看到的，不是什么怪物。”我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像月光一样倾泻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一个勇敢的人，那些魔纹不过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留下痕迹罢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拥抱你。”
沃华德缓缓抬起头，红色的双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头一歪，微笑道：“就像我一样，艾莉应该也会吧。”
他看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脸上寻找一丝一毫的虚伪。但我没有，因为我是真诚地欺骗他。那时候我接受力量，也是希望有人能抱抱我，仅此而已，并不代表着我同情蠢狗。
他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出那只布满魔纹的手，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低语：“猴爪，我需要你的力量。”
他手中的火剑，那剑柄上的猴爪突然动了起来。它从剑柄上脱离，悬浮在空中，漆黑的爪子，三根弯曲的手指，一根断指。
三个愿望吗？这猴爪真是的，当时我只能许一个愿望。
沃华德张口要许愿。
“在许愿之前。”我忍不住开口提醒，“我建议你想清楚，说得尽可能精确。每一个词，每一个条款，都不要留下任何能被曲解的空间。”
沃华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真是一条蠢狗，我心里叹息，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没想到。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用一种庄严的语调许愿：
“我希望我所爱的人，牧师艾莉，能够以完整的、健康的、拥有生前所有记忆和情感的姿态，平安地回到我的身边，并且……”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附加条款，什么不能是僵尸，不能是幻影，不能有任何负面影响。
听得我打哈欠，要不设定一下艾莉的罩杯大小好了。
一阵晚风吹过，吹得篝火摇曳，树影晃动。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艾莉的头颅依旧在那。猴爪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沃华德睁开眼，疑惑地看向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似乎有些泄气，但他没有放弃。他看着猴爪，说：
“请告诉我，许愿需要满足什么要求？”
猴爪那黑色的爪指动了，它降到地面，用尖锐的指尖在泥土上刻画起来。一行扭曲的字出现在地上：
【愿望不得超过十五字】
沃华德看着那行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向我。
我耸肩：“我又不是魔族，哪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许下了第二个愿望。
“希望艾莉，我最爱的人，回到我身边。”
正好十四个字。
又是一阵风吹来，比之前更冷了一些。火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然后，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沃华德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转向猴爪，用最后的力气问：“我的愿望得到满足了吗？”
猴爪在地上再次划出一个字：
【是】
说完，那只黑色的爪子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但什么都没发生，他甚至低下头，碰了碰艾莉的头颅。
“没有，奇迹吗？”沃华德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他看着那个包裹，脸上却流露着一些庆幸。
我明白这庆幸，庆幸艾莉不用看到他这副样子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呆住了。
我的大脑，我的灵魂深处，响起了一个迷茫的女性声音。
“我在哪？这里是哪里？沃华德……沃华德！我看到你了！”
那声音，正是属于艾莉的。
“你怎么了？”沃华德注意到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
我猛地回过神，捂住额头，身体微微颤抖。
“没什么……”我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声音有些不稳，“只是……忽然有点头疼。”
“不，不，沃华德你看到我吗？这里是？请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猴爪！该死！
（本卷完）
（以及这书作为ea阶段，告了一段落，旨在得到读者反馈，以进一步修改完善，希望大家多多反馈）
（目前得到的两个主要问题是：1.主角人设观感不好。2.前期战斗占比太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