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油烟裹着铁锈味漫进来时，凌云正对着案板上的土豆出神。刀刃斜斜劈下去，橙黄的薯肉应声裂开，断面渗出的淀粉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在东玄剑宗后山，被他剑气劈开的云母石。
“凌师傅，三号桌要的酸辣土豆丝，客人催了！”跑堂的伙计在厨房门口探个脑袋，见他握着菜刀发呆，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言。这新来的厨子看着清瘦，握刀的手却稳得吓人，切出来的土豆丝能穿进绣花针眼里，就是总爱在切菜时走神，眼尾那道剑伤会随着眼神明暗起伏，像条蛰伏的蛇。
凌云回过神，手腕翻转间菜刀已在案板上跳起了快舞。土豆丝簌簌落进竹篮，粗细均匀得仿佛用尺子量过。他总觉得这双手更该握剑，玄铁剑柄的凉，剑气破空时的震颤，都比眼下铁锅烫手的温度更熟悉。可三个月前被逐出师门时，师父亲手折断他佩剑的脆响，至今还卡在耳膜里。
“凡人为蝼蚁，取其寿元炼长生丹，有何不妥？”师父当时的声音裹着丹炉的热浪，拂过他被按在地上的脸颊。丹房里那些装着凡人魂魄的琉璃瓶，在火光里晃成一片惨绿，像极了此刻炒锅里翻滚的青椒。
他那时还是剑宗最年轻的首席弟子，剑穗上的玉坠是母亲留给他的，据说能“镇心神，辨正邪”。直到那个穿灰布短褂的地球人被扔进地牢，玉坠突然发烫——那老者怀里揣着本写满鬼画符的册子，说什么“分子结构”“氧化反应”，被师兄们当成疯言疯语。可凌云在他手腕上，看到了和母亲遗物上一样的纹路。
“小伙子，你看这铁锈，”老者被锁链捆着，却饶有兴致地蹭着牢房栏杆，“三氧化二铁，跟你们说的‘蚀心锈’是一回事。用醋泡三天，保管比你们的清心咒管用。”
后来他才知道，这老者是从“碎镜”那边掉过来的化学老师。那天夜里，凌云撬开地牢锁时，玉坠突然炸裂成粉末，溅在他眼尾划出道血痕。他背着老者往后山跑，路过禁地时，听见山腹里传来细碎的嗡鸣，像有什么东西在冰层下呼吸。师父带着执法队追来的火光染红天际时，他只来得及把老者推下悬崖，自己被废了剑骨，扔出山门。
炒锅里的油开始冒烟，凌云掂起铁锅猛地颠了三下。土豆丝在半空划出金色的弧线，带着热油的噼啪声落回锅底，溅起的油星在他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点。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在半个月前突然悟了——那天他盯着颠起的菜，忽然想起化学老师说的“离心力”，想起被剑气劈开的云母石，想起山腹里那阵奇异的嗡鸣。
“力道再匀些，轨迹就圆了。”他对着铁锅喃喃自语，手腕加力，锅里的菜再次腾空，这次划出的弧线完美得像用圆规画过。
暮色漫进厨房时，角落里突然传来细碎的呜咽。凌云抄起菜刀转身，看见灶台后缩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浑身是伤的小狐狸正用爪子扒拉着块发霉的饼，喉咙里发出可怜的哼唧。
“妖族？”他皱眉。万族域的妖族向来与修士不对付，可这小狐狸脖子上的伤口泛着黑紫，明显是中了蚀心魔的浊气。他刚要转身，却见小狐狸从怀里拖出个亮晶晶的东西——半块碎镜片，映出他当年背着化学老师奔跑的影子。
“这是……”凌云瞳孔骤缩。镜片边缘泛着彩虹色的光，和他母亲遗物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它快死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野拎着袋酱油站在门槛上，看见小狐狸时哎呀一声，蹲下身掏出根辣条，“小妖怎么跑这儿来了？”
凌云握着菜刀的手紧了紧。这人他见过，上次万族联赛用酱油画圈夺冠的地球人，被各族尊为“混沌道师”，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连灵力都不会用的凡人。
“蚀心魔的浊气，寻常丹药解不了。”凌云冷声道，“除非用清心咒配合玄铁剑引，你……”
话没说完，就见林野拧开酱油瓶，往小狐狸伤口上倒了半瓶。深褐色的液体触到伤口，滋滋冒起白烟，小狐狸疼得哆嗦，眼里的黑气却肉眼可见地淡了。
“酱油含盐分，能杀菌。”林野擦了擦手上的酱油渍，笑得一脸坦荡，“我奶奶说的，夏天伤口发炎，抹点酱油比药膏管用。”
凌云的道心在那一瞬间剧烈震颤。他想起化学老师说的“氧化还原”，想起自己颠锅时悟出的离心力，想起山腹里那阵嗡鸣——原来那些被修士们嗤笑的“凡俗道理”，竟藏着他参不透的规则。
小狐狸舔了舔伤口，突然用爪子指向凌云的铁锅。那口从东玄剑宗带出来的老铁锅，此刻锅底正泛着微弱的光，一圈圈纹路在火光里流转，像极了他当年在禁地外瞥见的山腹轮廓。
“这锅……”林野凑近看了看，“挺沉啊，炒土豆丝肯定香。”
凌云喉结滚动。他一直以为这口锅是母亲留下的念想，此刻才发现，锅底的纹路根本不是凡铁该有的。那些交错的线条，像极了化学老师册子上画的“分子结构”，又像他新悟的剑法轨迹。
“多谢。”林野把小狐狸抱起来，冲他挥挥手，“改天请你吃我做的番茄炒蛋。”
看着一人一狐走远，凌云蹲下身，指尖抚过锅底的纹路。指尖注入的微弱灵力顺着纹路游走，竟在半空凝成个淡淡的圆——和林野画的酱油圈，和他颠锅时的菜弧，完美重合。
后厨的油烟渐渐散去，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案板上。凌云拿起土豆，菜刀起落间，不再执着于粗细均匀，反而跟着某种无形的轨迹切割。土豆丝落在竹篮里，竟自动排列成螺旋状，泛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山腹里那呼吸的冰层。
他忽然想起师父折断他佩剑时的眼神，想起林野倒酱油时的坦然，想起化学老师说的“万物皆有其理”。或许所谓的道，从来不在剑谱里，而在这锅铲起落、油盐酱醋里。
远处传来蚀心魔的嘶吼，凌云掂起铁锅，迎着月色走出客栈。锅底的纹路在月光下愈发清晰，他隐约听见山腹里的嗡鸣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冰冷的震颤，倒像极了母亲当年哼过的调子。
“离心为剑，翻炒为诀。”他轻声念着，手腕翻转，铁锅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这道，或许叫‘厨房’也不错。”
夜色里，老铁锅的影子拉得很长，边缘泛着彩虹色的光，像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