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沉默的行走过后。
舞台之后的小走廊上,当着一队学生的面,肚子有点发福的彭春停在一扇木门前,指着它道:
“就这里吧。”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入。
门之后,是一个房间,卧室大小。有两个旧柜子,一张木质长桌,两张椅子,很普通,只一件引人注目的事物:
离景站在窗台前,看到靠窗的地上躺着一只黑色行李箱。它真的很大,大到几乎能把离景装进去呢。
他的身后,彭春忙碌地很,以级部主任的身份赶走门外旁观的学生们后,刺啦一声拉开一个柜子的柜门,翻找了一阵,从中拖出一个盖红布的黑盒子,放到长桌上,并随口介绍道:
“里面是‘坎特伯雷日晷’,百年前出土,一千年历史,一个时代的象征,不是吗?”
是个很贵重的物品啊,估计比离景人还贵。随着彭春打开黑盒子,离景看到了那个日晷的样子:银色的表盘,黄金锁链,兽首雕花棒,祖母绿饰品。
可彭春第二趟拿来的东西让他保持了沉默:
酒精灯,三脚架,石棉网。
而彭春在事物齐全后做的事情很符合逻辑。他站在长桌前,先是用裤兜里的打火机点燃了酒精喷灯,然后是喷灯塞三脚架下,三脚架上盖石棉网,石棉网上放“坎特伯雷日晷”。
“嗷呜,嗷呜,嗷嗷嗷呜!”
然后是坎特伯雷日晷发出了一阵惨叫,喊地离景心头为之一颤,叫声中,那雕花棒乱抖,精致表盘崩裂,一时令人分不清惨叫的是文物,历史,还是金钱。
是的,惨叫,“文物烧烤”进行的过程中,离景看到一阵阵虚幻的灰白雾气从那件小巧的日晷上冒出。
而之所以能确定这些雾气是虚幻的,因为它们并没有如同真正的液滴或有色气体般自由散逸,而是凝聚了成了一个全身镜大小的虚幻镜子。
那灰白雾气翻涌的镜子之后,是一幕清晰的场景:
两排摇曳的烛火,石头建成的大厅,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以及教堂尽头那散发出神圣光芒的巨大十字架,它们共同映照出"1321年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剪影。
这就像坎特伯雷日晷所象征的那段历史被激发了出来,一种无法言说的神圣意味顿时在整个房间里弥漫。从这镜子中,离景仿佛能看到一个时代的影子,那并不是一个神圣的时代,可时代本身足够神圣。
唯一不够神圣的是,这剪影在扭曲地晃动,发出了一阵阵惨叫。别笑,你被烧烤你也叫。
这是彻头彻尾的神迹。
这时,彭春的低笑声适时响起:
“主降下的神迹,很神奇吧?”
“只需要献祭一个拥有足够信息能反映一个时代的物品,就能短暂地让那个时代回归现世。这就是历史的长存。”
“过去的时代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降临现世,直到所有承载足够信息的物品都消逝,直到往昔不可追溯,过去沦为神话,历史泯灭风中。”
笑完,他左右环顾一圈,似叹息,似讽刺:
“看着这个现实的世界吧,那里容得下一间小小的教堂呢?那里有主的圣所呢?”
“所以祂预备的苦修士啊,就到过去去领受祂的戒律吧!”
叹息完,彭春从感慨中回过神来,马上就沉下来一张大脸,没好气地对呆住的离景指了指那虚幻的镜子道:
“动作快点,在‘坎特伯雷日晷’燃尽前,我的业绩先生,你有十五分钟。”
旋即,这位级部主任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银白色的小十字架,一边不容分说地把离景拉到镜子前,一边把它扔到了离景手中,最后说道:
“拿好它,你进入时代,时代也把你纳入它的投影中,如果不想被历史吞没失去自我,就庆幸有主的光芒为你照亮前路吧。”
然后,离景就被推入了虚幻的历史之镜中。
刺目的光芒立刻淹没了他的视线,灰白的雾气立刻涌来,将他包裹。
银白光辉闪耀中,他还算冷静地看着自己的衬衣长裤变做了亚麻的长袍,他本就纤瘦的身体变得更加纤瘦,身高矮了不少,一点发丝从额头垂下,是极为陌生的红褐色。
等到雾气散开,能够看清楚环境时,“信徒”离景的眼前已经是一朵摇曳的烛火。
他拿着一块破布,进入历史中,成了一个擦拭烛台的仆役。
下意识或者本能地,他低头看了手中那块布一眼。
很遗憾,“信徒”离景并不是很适应这份历史给他的工作。
好脏…
手指一松,啪地一声,抹布立刻掉到了地板上那层微微荡漾的水面里,激起一些涟漪后,沉入了水底。
直到看见抹布的遭遇,“信徒”离景这才发现自己脚底的大教堂地面正被浅浅一层即清澈又折射出层层光晕,宛若空虚混沌的水渊覆盖。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教堂尽头光辉十字架的光芒轻微膨胀起来,又一点点从十字架上剥离,漂浮,落地,在十字架前方的水面上,形成了一个由纯粹光芒组成的巨人般的身影。
光影一闪,那巨大的光人就来到了“信徒”离景的面前。祂低头看着他,嗡嗡地发出了中性但有些柔和的声音:
“在历史中,时代赋予我‘全知’与‘全能’,我已洞察你所遗忘的记忆与所缺失的情绪,我会给予你疗愈。”
听着祂的声音,“信徒”离景的瞳孔有所放大,想要看清这位主的模样。
然后他很快就眯起了眼睛,偏过了脑袋。
祂太亮了…
“谢谢。”
低下头,“信徒”离景想了想道:
“那么,代价是什么?”
听着他的话,神灵却笑了:
“为什么会觉得有代价?”
“代价是成为你的苦修士。”
“信徒”离景下意识就把彭春一直强调的条件脱口而出。
这句话一出,一直在躲避神灵亮度的离景发现祂的光芒暗了一点。
他试着抬头,看到光人立在空虚混沌的水面上,一时不语,光影轻轻浮动。
祂在回忆。一个明悟闪现在他心头,与此同时,神灵开口了:
“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伤痕累累,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身戴镣铐,身披荆棘,只沿着信仰所铺就的道路前行。在你看来,他们是谁?”
不知为何,祂的声音令人很舒适,“信徒”离景沐浴在光中,认真地想了想道:
“假如没有那句‘沿着信仰所铺就的道路前行’,我觉得他们就是中世纪信仰年代里的普通人,假如有,那他们就是苦修士。”
在很多现代人眼里,恐怕中世纪欧洲人人都在苦修。因为又苦又修。
“是呀。在人们眼中,区分苦修与否的只是信仰。”
神灵笑着肯定了“信徒”离景的想法,接着继续说道:
“而真正给予苦修内涵的,是一个人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伤痕累累,身戴镣铐的时代啊。苦修士是那个年代的产物,一个早就过去的年代。”
“我是前纪的神,你是现世的人。只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历史的力量,我们才相遇,又何必为前纪的苦痛在现世受罪呢?”
“假如你真愿与我同行,那就行于你眼前的这个现世界吧,看看现世的苦痛和现世的悲伤吧。”
“然后,人子啊,在你修行的尽头,请为我解答,何为‘时代之苦’。”
“抱歉,我已经是过去的神,在过去全知全能,在现世一无所知。”
“若你愿意,这就是你与我新的约。”
解答,何为“时代之苦”?这是一个问题,神想要我解答一个问题?祂,在请求我吗?
祂听起来像个好人,不,好神,而且,我已经答应了要成为苦修士…
“信徒”离景最近愈来愈像死灰的心中似乎亮起了些许光亮,它叫“未来的方向”,它叫“人生的意义”,假如小景还有人生和未来的话。
于是,他说:
“我愿意。也谢谢你愿意。”
“那就立约吧。在这长卷的末尾,签上你的名姓。”
光芒又变亮了一点,神轻笑道。
一张泛黄的纸张和一只羽毛笔不知从那里飞入了离景的手中。他看到那上面有他能理解的字迹:
1:不可信别的神
2:不可制造与跪拜偶像
3:不可妄称我的名
…
7:不可杀人
…
10:记得规避现世“存续”的秩序。
爱你,更爱世人的主
改版的十戒?
离景拿起笔,就在长卷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他写完景的最后一个部分时。
他忽然看见眼前的纸张一闪一闪的。不,是光芒一闪一闪的。而此时唯一的光,来自于眼前的神明。
怎么了?
疑惑刚刚泛起,一道嗓音柔和但急促的中性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等等,别签!”
“那是,魔鬼的谎言!”
啊?
什么,魔鬼?上帝被魔鬼上身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离景有被吓到,所幸够乖,才没有手足无措。
可他已经签了…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纤瘦的少年往手中的长卷看去。
只见那泛黄的长卷上,光影一下变动,刚才离景看到的字迹变作了他样,而他实际上是在这样的约定下签了名:
1:不可爱别的人
2:虔诚瞻仰我的形象
3:每日诚心呼唤我的名
4:爱我爱我爱我…陪伴我陪伴我陪伴我…
…
7:不可杀人
…
10:记得规避现世“存续”的秩序。
11:我会来找你的喔
你要侍奉的主,菈妮·格莱塔
“哈?”
这…这都是什么呀!寄,小景被骗了,小景签卖身协议了,小景的爱被贩卖了,什么?原来小景的爱和人一样并不值钱吗?那没事了。
“你刚才怎么了?”
不过由于个人特质,“信徒”离景搁置了手头的长卷,仿佛惨遭神灵坑害的不是自己,安静地询问道。
他的面前,那光人身上的光影又起伏了一阵,最后变得平稳。
然后,祂重新发出了中性但柔和的声音,再次低头看着离景道: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没有人类意识组成的神性生物。”
“菈妮与我的命运本来就是融合,可没有人会想到,她会那么眷恋作为人的日子,那么恐惧成为人类历史某个特质的化身,想要走分离的道路。”
“可事物运行的规律不会容许任何私心。”
“没有人会支持她的,除了本能关爱世人的我,她太孤独了,她本来是个善良的孩子,但疯狂会让人变得…不再像是自己。”
“我怀疑,她现在可能只剩下渴望被陪伴和关爱的本能了。”
“人子啊,你要受苦了。”
受苦?
离景眨了下眼睛。
神灵的这个词语让他有些恍惚,自从姐姐对他做了那事以后…不,是记事以后,他似乎就一直在受苦,而他早就不记得那场众人屡次讨论的手术的细节,任何细节。
那么现在,他的苦难是要加上面对一个又有神灵威能又偏激缺爱的家伙吗?
简直要成为苦修士了,不,不虔诚信仰神明的小景只是受苦士。
而且,一个从小没有被相关文化熏陶的人,为了活下去求神拜佛很正常,虔诚信仰神灵本身就荒谬,这种事情好比是没颜值还会被人当神经病的一场雌堕。只要精神没完全崩溃,怎么可能呢?
在一个并不愚昧无知的年代,这种事情怎么样才能够有吸引力啊?
所以,离景知道自己并不会成为真正虔诚的苦修士。之所以老是想到,只是因为被迫答应了彭春。这本来就是个过时的词,以后也不用再想了,神灵自己都不强迫。
见眼前的“信徒”一时沉默,眼眸安静地像死了一样,巨大光人般的神明不打算说太多沉重的话题,祂想起了一件肯定会让离景高兴的事:
“上前来,让我帮你恢复你的记忆,补全你的心智吧?”
祂发出了恢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