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这声叹息拖得很长,长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最后一丝热气。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那些盘踞在记忆里的灼热。
我又做了那个梦。
山峦在燃烧,平原在哀嚎,无言的巨龙遮天蔽日。而他们——爸爸、妈妈、妹妹——就在我眼前,像飓风中的蒲公英,一点一点化为飞灰。我伸出手,妄图留下些什么,却只抓到一把滚烫的空气。
这已经是第多少个夜晚了?时间在我这里早已模糊成一片。我只记得那天之后,我的生命就被劈成两半:前半段是彩色的;后半段是焦黑的…
火焰。我惧怕火焰。冬日里别人围炉取暖时,我总是缩在最远的角落。那种橙红色的跃动,会让我想起那天舔舐着生命的雄火。更可怕的是,我的鼻子至今仍能分辨出木材燃烧和……其他东西燃烧的区别。
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这个问题像把钝刀,日夜不停地磨着我的神经。我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典籍,想要寻找关于它的踪迹。却只寻到些语焉不详的传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那些画面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闪现——烟花绽放时,烛火燃烧时……
活着。现在这就是我全部的信条。复仇?那太奢侈了。每次这个念头浮现,我的手指就会不自觉地发抖。我不是英雄,我不想在危险时挺身而出,那是会死的……
“哈……”
又一声叹息飘散在夜色里。我慢慢睁开眼,看到满天星子正冷冷地俯视着我。几粒火星从篝火堆里蹦出来,在黑暗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
“嗯?……小姐,您醒了?”
车夫的声音混着扑灭火堆的声响传来。我眨了眨眼,让视线重新聚焦。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粗糙,皱纹里嵌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
“……现在……什么时候了?” 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走。
“凌晨了吧……您从入夜后就睡下了,是又做噩梦了吗?”车夫顿了顿,好像在啃食着什么:“离天亮还早,您要不再歇会儿?”
我摇摇头,动作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揪住铺在地上的麦草,干燥的草茎在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不远处,车夫正捧着什么东西大快朵颐。
“那是……?” 我的视线聚焦在那团焦黑的食物上。
“昨儿在河里捞的鱼,刚烤的,鲜着呢。”他转过身来,举起手中那还剩半条的烤鱼,油脂顺着焦脆的鱼皮滴落,“您要来点吗?”
胃部突然痉挛起来。我猛地别过脸,声音绷得发紧:“不……我…对鱼过敏。”
他打量了我几眼,随后便将身体转了回去。
“还有多远…”
“今……今天早上应该就能到,毕竟没有几里路就进入贝洛伊德林了,您……那里是贝洛伊德林的最北边。”他背对着我,一边咀嚼着肉一边说。
“……”我将下巴埋进宽大的围巾中,双眼睛不住的打量着整个世界。
……
星空在头顶无声地流转。我抱紧膝盖,像个石像般凝视着地平线。渐渐地,深蓝的夜空逐渐淡去,清晨的鸟鸣伴随而来。
“驾!”
车夫的吆喝惊飞了路边的麻雀。角马喷着鼻息,拉着装载货物的板车驶入麦田。晨光给每根麦穗都镀上了金边,风吹过时,整片田野都在沙沙作响,像一首低吟的歌谣。
“欢迎来到贝洛伊德林!小姐。”车夫举起左臂,声音里带着朴实的自豪。
我没有去搭理他,兀自坐在车上观望那些弯腰收割的身影。
银亮的镰刀起落间,麦秆躺下了一片片。孩子们抱着成捆的麦穗跑来跑去,他们的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飘得很远。
这一幕如此鲜活,又如此遥远——仿佛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永远捅不破的薄纱。
有微风吹过我的耳边…
“白雪轻轻盖住贝洛伊德林,
麦苗在泥土里睡得正安宁。
老镰刀靠着壁炉轻声唱:
‘等春天来换金衣裳!’”
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曲调从耳边传来,我不禁斜目望去,是车夫在哼唱欢快的歌谣。
“……贝洛伊德林的冬天?”我几乎下意识般说了出来。
“是的,小姐,没想到您竟然知道这首歌,您是这里的本地人吗?”他像找到了知心朋友一般,颇有一种恨不得把想知道的一切都问一遍的架势。
可能这里的人都是如此热情吧……
但是我招架不来啊…
……
“不是……但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小姐也相当于半个本地人喽?”
“……不是……”我弱弱的回应道,不想与他产生过多的交流。
可是听完我说的话,车夫却反而转过头开始向我聊起天来…
“小姐是哪里人?”
“…………奥芙兰加…”
“以前老是听他们那些崽子说,奥芙兰加的女孩长得都非常漂亮,刚开始真的不信,以为是他们没有老婆幻想出来的幻觉。现在亲自看了才觉得他们说的实在是不夸张…”
“呃……嗯,嗯。”
“小姐来这里做什么呢?现在快冬天了,这边并没有什么好玩的。”
“来,找一位熟人……”
“熟人?”
“……”
“话说回来,小姐是贵族吧,比我们这些田里出来的要安宁多了。”
“…………是的…在很久之前是这样的…”我思考了很久,就只说出了这5个字,并且声音越发的小。
“……额,小姐,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痛处,抱歉了。”他貌似发现了我的语气不对,于是选择了闭嘴,这倒也是合了我的意。
“……没关系的…”
在贝洛伊德林的北部,坐落着如童话一般的城镇。这里被金色的海洋包裹着,如同池塘中一颗裸露的石头般。
这里,就是贝洛伊德林最美的地区之一,有着南部宝石之称的洛夫特城。
就像是奥弗兰加的巨龙雕像一样,洛夫特城的城门口一样放着标志着城市特点的铜黄色公牛。它的眼睛很传神,仿佛有一股积极上进的猛劲,在带着这座城市飞速发展。
我用目光揣摩着公牛雕像,思考它存在这里的意义,全然没有注意到车已经停了下来。
“小姐,3个银币……小姐?”
“哦!不,嗯……抱歉,这就给你…”我浑身一颤,急忙从车上一个棕色手提箱中胡乱抓出来一堆银币丢给了他。
“8枚……真的太感谢您了!祝愿您在这里生活愉快!”
我目送着角马车从视野中消失,随后提起了倒在脚旁的手提箱,往城内走去。
这里的人在生活中充满了干劲,天还没有太亮的时候,大街上就已经能看到许多的商铺开业了。
“喂!那边的姑娘!”我顺着声音侧目望去,只见一位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婆婆向我招手,随后,我瞧到了她铺子前的几大摞果子。
“呃……奶奶?这些多少?”我指着离我最近的一筐个子不算大的果子,弱弱的问。
“两铜币一袋”她对我竖起两根手指母,一边比划一边道。
我嗅了嗅,打心底觉得不错后便掏出钱付给了她:“来…奶奶。”
“给你,下次再来哈~”她慈眉善目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很熟悉的人,致使走时我仍然是不住的回头看。
时不时有孩童嬉笑着从我身边窜过,而后迅速的消失在人海之中,找不到任何踪迹。可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哪怕一位大人去搜寻他们。仿佛很放心他们不会出任何事。
寻着记忆中熟悉又模糊的道路,我来到了一座广场前,定睛一瞧,发现广场中央的喷泉上放着的还是那头熟悉的牛,它就这样昂首向天,散发着昂扬向上的光泽。
我打心底里羡慕洛夫特城的人们——他们与我是不同的,在滔天的火焰吞噬掉我生命中珍视的一切之后,我与他们之间就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他们是无法理解我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
手指不断颤抖,一些果子从我手中的纸袋口滚落在地上,我下意识蹲腰去捡……
“都多大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全身如同触电般猛然静止,刚抓起果子的手即刻松开来。
尽管没有抬头,但是光听声音我都知道来者是谁,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是我最熟悉的人,也是我一生中的贵人——我的养母。
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