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洛夫特城的冬天(中)

作者:爱尔兰的旅人 更新时间:2025/7/26 18:49:25 字数:3932

暴雨仍在倾泻,如同天神倾倒的银壶,将整个世界淹没在冰冷的水幕之中。

火海在雨水的冲击下依旧肆虐,橙红色的烈焰与苍白的雨丝交织,吞噬着无数鲜活的生命。

焦黑的梁木在火中发出最后的呻吟,伴随着远处隐约的哭喊声,传遍了整个大地。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瘫坐在废墟中央,膝盖深深陷入混杂着灰烬的泥泞里。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流下,与滚烫的泪水在脸颊交汇。灰烬与雨水在我的皮肤上凝结成浑浊的雾霭,像一层永远洗不净的污垢,又像是命运烙下的印记。我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炭屑。

它伫立在我的面前,即便隔着浓浓的黑雾,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它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那是一条龙。

它的鳞片如同流动的熔岩,在雨水的冲刷下蒸腾起阵阵白雾。每一片鳞甲都在黑暗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仿佛地心深处涌动的岩浆。

它展开的双翼遮天蔽日,将本就昏暗的天光切割成碎片。

我想要逃跑,但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恐惧如同枷锁一般将我定在了原地,就连微微抬脚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头……

我几乎都要认为自己已经死掉了……

可过了很久之后它也没有动,只是用那双燃烧的眼睛注视着我,金色的竖瞳中跳动着永恒的火焰,像是在等待某个早已注定的时刻到来。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在暴雨与火焰交织的炼狱中,时间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

已经是十多年后……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家走,每一步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迹。靴子陷进松软的雪层里,发出熟悉的咯吱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清晰。

贝洛伊德林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很多,整个世界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完全被纯粹的白色所统治了。

我一只手用力地扯着围巾,粗糙的毛线摩擦着我的脸颊。我尽可能地将口鼻埋进围巾里,阻止呼出的热气飘散到寒冷的空气中。

另一只手提着药篓,那是我今早在铺满大雪的山上费力采的药……

在不知转过了多少条被积雪覆盖的街道后,我终于走到了那扇熟悉的木门前。门框上挂着的风铃结满了冰晶,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咚——咚——

“小薇尔?”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伴随着织针碰撞的轻响,“是你吗?”

她的声音比曾经又沙哑了很多,但依然带着我熟悉的温暖。

“是我。”我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药草香气的暖意立即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母亲坐在摇椅上,膝上盖着那条已经存在不知多少年了的羊毛毯。毯子的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但依然被母亲视若珍宝。

她身旁的炉火刚刚熄灭。

“今天采到什么了?”她头也不抬地问,布满皱纹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织了一半的棉衣。织针在她手中舞动,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

“一些治咳嗽的草。”我把药篓放在墙角,木制的篓底与地板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我坐到她身旁的矮凳上,注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安娜又跟着我采药了,那孩子学得很快。”

母亲缓缓抬起头,银白的发丝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丫头倒是像你小时候,总是追在我后面问东问西。”

有几片雪花沙沙地砸在窗户上……

我沉默许久,转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雪花在灰暗的天空中旋转飘舞,最终安静地融入大地的怀抱。这景象突然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母亲第一次带我采药草。那时的雪花又轻又软,落在掌心很快就化了,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

“嗯……”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凳子边缘的焦痕,那是很久之前烧到的。

“发什么呆呢?”母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手中的织针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哦,没什么……”我转过头来,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只是觉得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往年这时候,树上的叶子都还没落光呢。”

“确实啊……咳!”母亲的话被一阵咳嗽打断,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咳,咳咳……”

“啊!我,我去给你熬药。”我猛地站起身,凳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她腿上的羊毛毯,却在听到她的咳嗽声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自责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快步走向厨房。

沸腾的药汤冒出袅袅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盘旋的白雾。恍惚间,雾气中似乎又浮现出那双燃烧的眼睛,那对金色的竖瞳穿越时空注视着我。我下意识偏过头去,手中的木勺差点掉在地上……

屋外下着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坠落。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种奇特的寂静当中。

雪花轻轻地贴在窗户上,渐渐堆积成晶莹的窗花。

我出神地望着窗外,看着雪幕中模糊的树影。忽然间,一段不愿想起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带着当年的恐惧与困惑,将我的思绪拉回那个暴雨与火焰交的夜晚……

暴雨还在不停的下着……

我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在驱使它们机械地向前迈动。

每一次抬脚都像是拖着千钧重物,泥浆不断灌进早已破烂不堪的靴子,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肺里像是被塞进了烧红的铁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摩擦过。

我记不清已经跑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时间在恐惧中变得模糊而扭曲。

我跨过无数倒下的树干,每一根都像是刻意要绊倒我;趟过数条冰冷刺骨的小溪,湍急的水流几乎要把我冲走。靴子陷在了某个泥潭里,现在赤裸的双脚被碎石和荆棘划得血肉模糊。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碎叶,手掌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皮开肉绽。

我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就会撞见那赤红的身影。

荆棘划破了我的衣服,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伤痕。树枝抽打在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我的头发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开始飘忽。眼前的景物在雨幕中扭曲变形,树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阴影中似乎随时会窜出可怕的东西。

我的膝盖已经支撑不住了,每跑几步就会跪倒在地,然后又强迫自己爬起来继续逃命。

突然,一股刺痛从脚底传来,但我不敢低头。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我,我的大脑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继续逃。

我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景象开始发黑。

我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

终于,在一次摔倒后,我再也爬不起来了。整个人瘫在泥地里,听着自己雷鸣般的心跳。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咸涩得发苦。我的手指使劲抓住泥浆,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噗……噗……

正在这时,那道声音突然刺进耳膜。

泥水中的手指突然收紧,又缓缓松开。悬在睫毛上的雨滴始终没有落下。远处树叶的摇晃变得断断续续,时而静止,时而剧烈。

翅膀拍打的节奏忽快忽慢,有时密集得像是暴雨,有时又稀疏得像是幻觉。

积水中的落叶打着转,转速毫无规律。时而快得看不清轮廓,时而慢得像要永远停在那里。掌心的伤口渗出血珠,有的迅速滴落,有的悬在边缘迟迟不掉。

声音渐渐远去时,我眨了眨眼。

不知是过了很久,还是只在一瞬间。积水泛起波纹,又突然平静如镜。落在手背上的雨滴,有的冰凉刺骨,有的带着奇怪的温热。

当最后一声振翅消散,我慢慢松开紧握的泥土。指间的泥浆流动得异常缓慢。

远处乌鸦的叫声被拉长变形,又迅速恢复正常。

雨势的变化失去了规律,时而密集,时而稀疏,仿佛天空在反复犹疑。

“哈……”

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我的后背,黏稠、沉重,像是无数只死者的手在拉扯着我。雨点砸在我的脸上,顺着额头滑进眼睛,模糊了视线。我仰望着翻滚的黑云,它们如同被撕裂的幕布,在暴风中翻卷、扭曲,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我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结束了,终于……

嗖——!

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穿我的耳膜。

一股恐怖的压迫感自上而下,像是整片天空塌陷,狠狠砸在我的身上。我的骨骼在战栗,肌肉在痉挛,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某种东西——某种巨大、炽热、不可阻挡的东西——正以毁灭性的速度逼近。

我猛地睁开双眼。

然后,我看到了它。

赤红色的利刃破开云层,如同神明掷下的审判之矛,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向我直刺而来。黑云在它的锋芒前溃散,雨滴在接触的瞬间蒸发成白雾。它的轨迹划破天空,留下一道燃烧的残影,仿佛连空气都在哀嚎。

而它——赤红的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口。

獠牙森白如骨,每一根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拔出的尖刺,泛着冰冷的寒光。喉咙深处翻涌着熔岩般的烈焰,热浪扑面而来,灼烧着我的皮肤。

它的眼睛——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我,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像是猎手在戏弄垂死挣扎的猎物。

我试图起身逃跑,可早已透支的双腿却如同生了根一般,膝盖刚离开地面三寸,肌肉便剧烈抽搐起来,整个人再一次栽进泥地里。

冰凉的泥浆灌进领口,顺着脊背滑下,像无数条毒蛇在爬行。

我绝望地仰起头,瞳孔里倒映着那道迅速逼近的赤红身影。

它的喉咙深处翻涌着熔岩般的光辉,獠牙上还挂着半融化的铠甲碎片,死亡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不……不要……”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得不成人声。

“不要!”

这一声几乎是尖叫……

“小薇尔?你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像一束光,骤然刺破噩梦的阴霾。

我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剧烈收缩又缓缓聚焦——映入眼帘的不是燃烧的天空,而是低矮的木质天花板;不是巨龙的咆哮,而是母亲轻柔的呼唤。

“妈,妈……”

我的声音还在发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原本快要掉落的木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捧住我的脸,拇指擦去我额角的冷汗。她的掌心粗糙却温暖,像冬日里永不落下的太阳。

“你又想起来了啊……没事,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仅仅是这样的话语就能将噩梦驱散。

“嗯,嗯……”

我略带着哭腔,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她的身上有药草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母亲的、无法言说的安心气息。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节奏缓慢而坚定,像是无声的安抚,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我在这里,不会有事了。”

过了良久,我的颤抖终于平息,呼吸也渐渐平稳。她低头看了看我,确认我的情绪不再剧烈波动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了些,“那丫头过来找你了,正在门外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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