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的房间里,有这样的声音传来:
“是吗……然后?”
蜡烛还在燃烧着。
漆黑被这光亮所驱逐,但它并不能驱逐很多。
在这光亮仅能照亮的范围之中,一张圆圆的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椅子,椅子上坐着几个人。
其中一位坐在主位上。
他叹了口气,环抱双臂,向座椅后面靠过去。
他的脸色被光照出淡淡的暖意,但不知为什么,眉眼看上去非常的冷峻。
“然后?”他又说,“这样的故事究竟有什么意思?”
“对呀,就是说。”
坐在他的左手边,一位有着卷曲头发的少女,正趴在桌子上,一只手玩弄着自己的头发,把它们持续不断用手指头卷起来。
她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卷起头发的动作,那些发丝在手指间一圈圈地卷曲。
“我还以为你要讲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就算不能够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为此倾心,至少能够透露一点关于这世界的内容。”
她说完,也向座椅后面靠去。
但她并没有环抱手臂,她只是双手伸向头顶,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端起了桌子上的茶杯。
那些茶水还温热着,散发着淡淡的白烟。
她吹了吹。
房间里的温度是相对来说更高的。
不像窗外,还是大雪纷飞,厚实的积雪一直埋到窗台前。
从窗户出去,几乎就像是进入了雪的世界。
那雪,矮矮的少女几乎要被完全吞没。
而坐在她另一旁,之前说话的那位眉眼冷峻的青年,他仍旧高高地仰着下巴,一副孤傲的样子,继续说:
“我想要知道这故事的后续。或者这么说,我想要知道——晴,到底是怎么死的?”
坐在他的对面,正是讲故事的人。
但讲故事的人还没有说话。
他的左手边,一位穿戴着兜帽、根本看不清脸的家伙,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敲击,像是弹钢琴一样,发出一些难以理解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在那兜帽下的黑暗里,传来了一些苍老的声音。
“何必如此执着?”
那声音如是说道:“难道我们不都是这样默认的吗?当一个人,他夺得了世界级的剧作家这样的身份,就意味着他在人间完全的死去了。”
“那不一样?”原本打算喝茶的少女,啪嗒一下,把茶具放在了桌面上,“晴可是完全死掉了!绝对是谋杀!我们发现他的遗体的时候,他都老成那个样子了,头完全被砸碎了!”
“被砸碎吗……”
青年右侧戴着眼镜的家伙推了推眼镜。
“根据验尸报告来说,他的死是被割断了喉咙。也就是说,凶器事实上是一把刀子。”
“但是我看到了!”
卷曲头发的少女大声叫道:“我明明看见了他的头完全被砸碎了!”
“好了,停下来。”
眉眼冷峻的青年坐起身,伸出的手拦在了二人之间。
“事实就是他死掉了。而这份死亡不是我们所期待的。
“不论这个世界究竟在延展着什么样的故事,它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世界遗落的孩子。但我们也并非他的直系的血亲。他作为我们的先祖,早在远古的时代就终结。而如今,根据不同的分支,诞生出如今的我们。”
他伸出手,指向讲故事人右边的空位子旁边的一个小孩儿。
那孩子有着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他坐在那里就像是月亮的孩子一般。
“那一位,”眉眼冷峻的青年说道,“是我们从月神的遗骸中取出的一粒种子。
“这种子未来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们谁都不清楚。但为了得到这粒种子,无数的人为她奔忙,为她牺牲。
“仅计算我们把她带出月宫这短短的几天,多少人死在路上?”
他叹息一声,手放在了自己腰间的武器上。
“这把刀曾经说要守护人类,曾经说要守护每一则信条。
“但事到如今,陌生的人被我杀死,倒在刀下。
“这把刀切过的最多的东西,我以为只是演练用的草人,没想到如今切过最多的竟然是人类的骸骨。”
“人类的骸骨?”戴兜帽的人的左手边,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家伙大声笑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些家伙已经不算是人类了!”
“怎么会?他们拥有人类的特征……”
“闭嘴吧,幼稚的小鬼!”络腮胡的男人大叫道,打断了他的话。
“那些家伙已经不是人类了!
“就算你曾经是世界故事中某一原型的后裔,如今我们也都知道,那个故事遗留下来的并非只有人类,还有被剔除了人类身份的怪物!
”牠们如同世界的阴影,永远也无法消失,不断地繁殖,像是恶心的蛆虫!牠们滋生泛滥,牠们啃食世界的尸体!他们以世界的残骸为基础,不断地生活到今天!”
“你这话,我觉得有问题。”坐在他的旁边的戴着眼镜的青年推了推眼镜说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世界的遗骸?难道说,只有那群家伙利用世界的遗骸就是蛆虫一般的啃食着腐烂的尸体,而我们这些原型的后裔,利用尸骸就是什么光明圣洁、宏伟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吗?”
“切,小鬼就是小鬼!”
络腮胡的男人大叫道:“没有谁会践踏自己的形象!假如我们不能够分清楚谁是我们要攻击的对象,那么别说我们,我们所需要去支配的每一个人,你如何去使他们站在我们这边攻击那些家伙?”
“没有攻击的必。”
卷曲头发的少女敲了敲杯子的边缘,里面的茶水在表面上震荡出一些波纹,茶叶的梗上下起伏,最终沉默在杯子的底。
清澈的茶水能够看到那些深色的茶叶和茶梗,那些渣子慢慢地汇聚成了一个图形。
那图形看起来正像是某个地方的地图。
少女看到那幅图像,立刻意识到那是她故乡的地图。
她心烦意乱。
就在此刻,她听到了长着胡茬的男人的话。
“我认为,”卷发少女继续说道,“没有什么敌人,没有什么怪物。我们都不过是虫子的子嗣,我们都不过是故事这具尸骸中滋生出来的蛆虫!你何必在这里把我们想象得多么的高贵,把牠们想象得多么的卑劣?我们都不过是为了活着。
“就像你要吃饭和我要吃饭一样,都是要吃饭而已。怎么,你要吃饭就具有天然的正义性?我要吃饭就不具有吗?就该被屠宰吗?就该被驱逐和消灭吗?
“假如你真的是如此信奉的,那我反对你,我与你战斗,我反而要将你屠宰视作某种天经地义的结果——”
“好了!”
她身旁的眉眼冷峻的青年,又一次抬起手,阻止了她的话。
胡子男还想要再说什么,但看到了冷峻青年的眼神,气得他一边咋舌,一边坐了回去,不再发言。
卷曲头发的少女身旁,还有一位女士。
这位女士正在打毛衣。
她持续不断地在手中编织着图案,繁复的花型随着彩色的线编织出来。
她织得很快,简直像是机器,而不是人类。
“不继续聊了吗?”她发现没有人说话了,便问道,“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吃点东西了?吃完饭是不是就可以各自回去了?”
此话一出,现场的氛围平静下来。
讲述故事的人笑了笑:“您说的是,女士。现在不如就先吃点东西,然后再继续听我讲这个故事。”
“听你讲?还要听你讲?”
卷曲头发的少女有些不满。
“你这个破故事讲了十几天了!讲来讲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晴死了——他就是死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利用故事去把晴救活。结果呢!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晴被神的意志压死了而已……”
“不必再说这些话了。”戴兜帽的老者又提出了发言,“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认知是有偏差的。孩子,不必用那眼神看我。无论如何的仇恨,于我的发言,也不过是难以改变既定的事实。
“他此刻讲述的故事难道是没有意义的吗?不。顺着这些故事,我们更深层次的了解到了事情本身,了解到了晴的经历与现状,了解到了太阳神……
“你还记得吗?在那故事中,在刚刚他讲述的末尾,有一位少女——”
“那又怎样?”
卷曲头发的少女继续玩弄着自己的头发,也偏向于看着那些头发,一副漫不经心、不想搭理对方的样子。
戴兜帽的老人毫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那名少女,她的身份我是知晓的。而那艘船,相信大家所有人都对它抱有印象。”
此话一出,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而他却停了下来,只是转头对着身旁的讲故事的人说道:“叙述者,既然你能和旁白获得共鸣,那么,就说明你能够在此刻,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整个世界的视野。”
讲故事的人有些尴尬,神色窘迫。
“您……您这话说的,我也不过是突然听到了故事的声音……
“不,世界的声音已经终止很多年了。
“侍奉羽毛笔的教会持续等待,无数次的祈福,无数次的祭奠,但从没有获得过回应。
“千年以前或许是有的?万年以前或许是有的?但时至今日,已经十年了。新的祭司上任十年,仍旧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故事的回声。
“旁白不再与他对话。令人恐惧的,不仅仅是他要失去对于人民的统辖,更多的,是他们自己存在的正当性。要开始消亡了。”
胡子男摸了摸下巴,说道:“你这话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就在我们家那个地方,羽毛笔的教会已经被完完全全的霸占了。里面的教士被驱逐出境,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我们的所有物。我们在那里建了学校,孩子们很喜欢那个教堂。它高大,美丽,通风又好,房间又多。如果不是在地下发现了拷问室,我想那一定是一个美妙的乐园。”
“拷问室?”
卷发少女突然来了劲,她看过去。
“怎么?你是想说,羽毛笔那群自诩温柔善良的家伙竟然还会拷问别人吗?”
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眼镜: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即使宣称自己是圣徒的终焉教会,他们也会拷问与他们志趣不相投的家伙。”
“那不一样。”卷曲头发的少女摆了摆手,“终焉那群疯子一心想象着新的故事的黄昏,新的世界的落幕。但新的世界从来没诞生过,哪来的黄昏和落幕?
“你想想看,最近那么多起伤亡事件,哪一个不是因为他们想要人为的创造日落和黄昏?
“但很可惜,就以太阳神宫的日落来说,我们从晴的记忆里所看到的那些画面——神不是说了吗?三万年,那太阳只移动了一刻!我们谁能活到三万年?
“你?他?哼!我就更不可能了。
“也许那个旁白可以,毕竟他都活到今天了。
“但事到如今,这讲故事的家伙不就只能感知到对方的呓语吗?旁白还在做梦?说什么见到了救世主,终于能够从那束缚的世界里解脱过来……
“开什么玩笑!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都找不到自己的形状!
“哼,一个被世界所抛弃的旁白,凭什么认为自己还掌握着世界的全部?”
眼镜男推了推眼镜,看着手里的一打资料,说:“我并不认为他觉得自己掌握着世界的全部。对于那个旁白来说,他不过就是像机械学社发送到天上的卫星一样。
“你记得吗?那卫星上有一个巨大的机械眼,它持续的注视着整个星球。我们试图仿制一个类似旁白的结构,观测世界,从而找到世界的边际。但随着长达七百年的观察,我们发现世界的边际就是世界本身。
“……只有世界毁灭了,我们才能完全的脱离世界这个空间。”
“——好了,别说这种傻话了。”
卷发少女不爽地说,“世界毁灭了,我们也会毁灭!我们这些世界的原型的后裔,都是依靠世界存在的。”
“没错,正是如此,”他又一次推了推眼镜,“所以我认为……”
“闭嘴!闭嘴!我实在是受够了!”
胡子男突然打断道:“我懒得听你们说那些莫名其妙、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自己瞎编的谎话!就一句话——跟不跟老子一起干?”
坐在主位上的青年这才又开口说话。
“现在不是正在探讨这件事吗?你何必这么着急?”
“哼!探讨?”胡子拉碴的胡子男说道,“你们探讨出什么玩意儿了?
“我过来找你们,说咱们一起联合去挖太阳神藏在西北方神宫里面的第13次死亡的躯壳。你们答应了吗?你们没有!你们说什么‘我需要好好的考虑一下’。然后,就把我叫到这儿来,叫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吵架,听这么一个老倭瓜讲故事!”
讲故事人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我也不像倭瓜……”
“你闭嘴!老倭瓜!”胡子男怒骂道,“就这么一个满嘴谎话,没有一点真材实料的傻玩意儿,纯靠骗钱生活的垃圾,你居然相信他掌握着世界的秘密吗?”
织毛衣的女士突然停下了她手中的动作,抬起眼,平淡地望向对方。
“可是,他确实感受到了旁白的共鸣。否则我无法编织出如今这幅命运的图卷。”
“切!你闭嘴吧!你也是个臭神棍!”胡子男毫不留情,“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什么命运的图卷,你们纺织社的家伙,一天到晚想要的东西,难道我不清楚是什么吗?
“你们不过就是想要点物资,然后去救济你们眼中那些可怜的废物的穷人!他们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这个世界,谁强,谁才有资格活着!”
卷发的少女冷哼一声:“谁强谁有资格活着?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可以立刻的去杀灭你们?”
“死丫头!你活腻了吧!”
“你说什么?!”
卷发少女愤怒地站起身。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青年。
眉眼冷峻的青年仿佛什么也没见到一样,并不阻止。
卷发少女十分心满意足,哼了一声,她咧出一个冷笑:“我告诉你,你才是那个蠢货!
“在这世界上,我们每一个原型的后裔,都在试图继承或摆脱这见鬼的命运。
“而如今,我们终于有机会在这里窥视一番。像你这种没有能力的剧作家,有什么资格跟我们一起谈论晴的未来?”
“……晴的未来?哈哈,就那已经死去的尸体、腐烂的肉块?你好意思说他有未来?”
胡子男也用力一拍桌子,站起身。
他个子高大,在光影下投出了仿佛庞然大物一般的魔怪般的影子。
但卷曲头发的少女并不畏惧。
“是,怎么样?他有未来,而你没有。”
这话说得让胡子男非常愤怒。
“像你们这群只知道空想的幼虫!而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为了想要得到通往下一个世界的钥匙,而努力奋斗的人!”
“是吗?”眼镜男推了推眼镜,“我还以为身为剧作家的你,已经放弃了所谓剧作家的尊严,成为了人人唾弃、偷盗成性、被贪婪支配和征服了的盗墓贼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鼻梁!”
“好了,好了,何必如此暴躁?
”眉眼冷峻的青年,这才抬起手制止了此次闹剧。
“我们继续听故事吧。
“再这样下去,时间只会持续的流逝。”
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那钟像卡死了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但他就像是看到了这钟背面正常流淌的时间一样
“不过既然已经到这个时间了……现在已经中午了,是12点,太阳正盛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去谈论它确实是有些危险的。
“不如,我们先吃个饭。等到下午三点以后,日光微微的偏移。那个时候。才是我们继续窥探太阳的好时机。”
“没错,正是如此。”带着兜帽的看不清脸的老人,这样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不过都是原型的傀儡。事到如今,聚在这里,已经是叛逆命运的最大的努力。
“但那又如何?生命就是这样子在挣扎中活下来的。不是吗?”
他看向胡子男,“好了,坐下。你又何必与他们争夺?你又何必与他们辩驳?
“假若你真的认为太阳神宫里面的尸骸,确实能够制作成通往新世界的方舟,那么你就该去做。
“我们并没有谁阻止你。我们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加入你的队伍。
“按照你目前所招揽的人员来看,你已经不需要支援了。”
胡子男冷哼一声,不耐烦地坐下,双手抱胸,倚靠在座椅上,倚靠在椅背上,嚣张地翘起二郎腿:“那又如何?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
“是吗?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卷发少女哼了一声,仍旧不依不饶,“那是什么好东西吗?这么多年了,有多少去挖掘神骸的人死去了?
“我们都知道太阳神不过是死去的空壳而已。那里留存的只不过是尚未完全沉没的日落。世界的故事终结了,太阳就停在了天空之中。
“而它不‘死去’,被聚集在神身体里的神明的力量就无法散开,从而凝聚成新的神明。新的故事也就无法抢夺那些力量,从而展开出新的篇章。
“这些东西我们都知道的!那家伙攥着这些力量不放,甚至想要利用剧作家的比赛,获得新的羽衣……我们持续不断地编织……
“哼!你都已经离开剧作家的协会了,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东西?你还渴望着,甚至想要用神的尸骸去编织一件羽衣?何必如此!”
胡子男仿佛被说中了一般沉默不语。
卷发少女也慢慢坐了下去,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端起了茶杯。
她再次凝视着自己杯中的那些茶水,一切都已经浑浊不堪了。
“难以辩驳了?
“我们都知道,神骸一旦碰触就会被诅咒!你所言的那些该死的阴影,哪一个不是被神诅咒以后再也无法摆脱命运的可怜虫?我们难道比祂更强吗?我们也是神弃之人。
“能活到今天,根本不需要证明就已经可以知晓了。我们这些原型的后裔,也不过跟那被故事抛弃的神一样,都是被抛弃的存在。”
她的话音落下。
墙壁上的挂钟咔哒一声,又向前移动了一秒。